四周间 40-41
#本章火黑字数较少，不打tag了
40
红棕色的碎块从边缘掉落下来。赤司从贴身的口袋中摸出短刀状的应急灯，把它贴在边缘，慢慢送入缝隙之中，接着小心翼翼地向上撬动。有一部分碎块落在内侧的地面上，好在声响较为轻微，应该不至于引起隔壁的警觉。
枪击的效果带来的一系列多米诺骨牌式反应，大概连持枪者本人也没能预想到。它清晰地为被困在这里的人指明了一条出路，尽管现在还无法完全验证从这里脱出的可能性。
赤司耐心地进行他的工作。至少在重复一次又一次的操作中他依然非常耐心。保持冷静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箴言。
撬动的过程中，有一些碎块落到了外面，但都在细微的碰撞之后，又重新回到冰冷的寂静。赤司停住手，侧耳倾听，尝试估测方窗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或者吞噬那些碎快的并不是陆地，而是海洋。
一丝新鲜空气从缝隙中挤进来。不同于他在这几小时中连续不断地吸入体内的浑浊的、带有焦糊气味的空气，来自外界的湿润气息明显更能唤起人的活力。白色的灯光射向缝隙之外的空间，然而能见范围毕竟有限，映入赤司眼帘的只有一线浓稠的黑暗。
隔壁的对话声还在继续，只是不像之前那样容易听得清楚，偶尔有几个词语飘落入耳，像在夜间路过街道时听到从某间住户窗内飘出电视机的断续声响，旅人因此感到某种奇特的安心。赤司也是。
有对话就说明黛还活着。
他现在全心全意警惕的是第二声枪响，与随之而来的沉默。
赤司尝试着摇动还连接在上面的、大块的障碍物。如果用力的话，或许连这些也能一道丢弃。但那样的话，他不确定是否会制造出引起对方疑心的响声。潮湿的水汽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在残留碎块的边缘逗留、再钻进来。
……没有刻意留心的时候，从隔壁传来的谈话声忽然转为急促。
砰！
在听到隔壁传来的巨大声响的同时，赤司条件反射般以全身的力量撞向方砖与泥土填塞成的凝结物。
响声蔓延在房间内，他从已经完全展露出当初的框架轮廓的方窗中探出头去。海风畅快地吹刷他的面部，别在衣领上的应急灯向下扩散光源，目之所及是陡峭的石壁，而在石壁下，沉睡着安静的海面。他向隔壁的方向转过头，看到像是从另一个房间里射出的光线。光线来自于窗户——入口——侵入。
他继续向前探出身体，双手扶住窗框的边缘。此时别无其他选择。
“——就算这样也不用杀掉他吧。”
回过神来的黛为了掩饰自己的怔愣而评论道。
他重新把视线转回松山身上，发现后者有意无意间喜欢把手按在左侧肋骨下方。鉴于这并不像贪食者的自我保健措施，黛不禁怀疑掩盖在外套下的部位是否正处于重伤。
“留着他实在太麻烦。日后的生意说不定也会受到影响……那家伙也许认出了我。这种隐患是你的话要怎么办？不应该随手解决吗？”
“那种懦弱的人，又能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松山皱着鼻子笑了起来，笑容非常古怪。
“有些人长着两张脸。浦野那家伙私下里和我沟通的时候，可看不出会是那副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啊。别再唠叨这些问题了，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在等谁来救你？赤司？”
松山蹲下来，同时掩饰着将可能受伤的一侧部位调整到更舒展的姿势。
黛扯开嘴角冷笑时皮肤绷紧。在这种紧张而焦躁的气氛中，他甚至到了现在才终于觉得有些口渴。
“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这里。就算知道也未必会来。”
“你提醒了我。为什么会到这一带游荡？谁让你来的？”
“也许只是我想找个地方散心。”
“哦，散心啊。”松山阴阳怪气地说，“真巧，你们的友情正好在这个时候产生了裂痕。”
“‘友情’？你想太多了。你高估了我在赤司那里的用处。我只是一摞用完后就要送进碎纸机的文件而已。”
松山用一颗牙齿咬住嘴唇，把枪朝着黛的正脸举起。
“何必现在装出一副与他毫无关系的样子呢？我对你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并不关心。杀一个人和杀两个都是一样的。被枪打死的模样或许还好看点。”
“你像是颇有经验。”
听到黛回敬的言辞之后，松山凝视着他的眼睛。这个注视的动作僵硬得过分，让黛觉得他并非只是在看自己，而是在这种呆滞的凝视中追忆过去的某件事。
“见过上吊自杀的尸体吗？”
他忽然问了个完全在黛预料之外的问题。后者愕然地摇了摇头。
“死相非常难看……”陷入回忆中的松山呢喃着说，“非常难看……脸是青色的。见过鬼怪的面具吗？一模一样。不像人的皮肤。不像人的脸……舌头非常、非常长。肿大到恶心的地步。那女人哭着推我。去呀！去呀！她说。去呀！把爸爸的脸盖上！”
最后一句话令黛瞠目结舌。
“爸、爸爸……？”
“啊，我是应该称呼那个男人爸爸。然而，所有人都告诉我，‘爸爸’已经死了，我最后见到的也只是那个不像人的怪物而已。托他的福，我作为小学生时可被欺负得够呛呢。一打开作业本看到满篇都用黑色笔迹写着‘畏罪自杀’的经历，真是让人永久难忘。一想到这个愚蠢又软弱的男人的血还流在我身上，我就忍不住作呕。要是血缘能像姓氏一样轻易斩断该多好。除了‘龙宫’，这个怪物什么遗产都没能留给我——”
上吊自杀的男人。畏罪。血缘与姓氏。龙宫。
黛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当年上吊自杀的医生今泉勉，”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是你的什么人？”
松山的身体僵住了。他脸颊上的肌肉抖动着。
“……什么啊。连这都清楚啊。我真是小看你了……还是你们？”
“……我本来是联想不到这上面的，”黛说，“毕竟连姓氏都——”
“那种东西，想丢掉真的太容易了。”松山满含讥讽地回答，“尽管和母亲搬到乡下老家后没有再因为那个男人而被欺负，但我每次被叫到名字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他临死前怪物一样的脸……索性把姓氏改成了母亲的。那个男人给他的儿子带来这么多麻烦，我也只能用他留下的唯一遗产，来充当我悲惨童年的报酬。我和那个怪物之间父子之情的唯一验证。如何？是不是令人感动？”
要是黛更加明智一点，他就应该在这个时候安静配合对方的言论。但某种嘲讽的兴趣与过剩的正义感使他迸出冷笑。
“什么感动啊。给贩卖毒品包装上这么崇高的理由，真是笑死人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因为怪物留下了心理阴影。那那些从你手里拿药的人呢？因为药物上瘾的人呢？一直持续下去，他们不是迟早也会变成沉沦其中的怪物吗。别撒谎了。再悲惨的童年也不是你这么做的理由。”
“你懂什么！！！”
举着枪的男人忽然间因为这句话而彻底爆发了——就在他颤抖着手努力瞄准黛的同时，后者抓住他情绪不稳、难以冷静应对的时机猛地起身反向攻击对方，试图在缠斗中将松山手上的枪卸掉。在伤势没有得到治疗外加气血攻心的情况下，松山的回击同黛刚刚醒来时见证的状态相比，变得愈加虚弱。
他们在激烈的争执中一同撞上墙面，混乱之际松山扣动扳机，子弹擦着黛的肩膀飞过，再次掠向那扇已经被之前的子弹击中的方窗，砰的一声巨响过后，碎片随即也一道发出炸响一样的动静。黛一拳打中松山的侧脸，后者下意识地躲避，枪支脱手而出，划过一道弧线后滚落到房间的另一端。
“妈的！”
发现形势不妙的松山想要捡回枪支，却被黛从背后拖住，他在愤怒之下向后侧肘击黛的腹部。
黛踉跄几下本能地伸手捂住腹部后退，松山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掀翻在地，接着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黛的脖子。瞬间陷入窒息状态的黛伸出手反抗，然而收效甚微。松山像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杀死他一样拼命地收紧手指，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慢慢地，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连续响起的碰撞声、落地声也像是慢慢推远……
掐在脖子上的手指松开了。
41
终于得以解开禁锢的黛仰面看着天花板，疯狂般地大口呼吸着空气。还没有恢复完全的视力使得他眼中的世界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在雾中的世界里，两个人正在搏斗。他通过发出的惨叫声辨认出处于落败状态的人是松山。
雾气消散。
松山跪伏在地上，显然完全失去再次反抗与攻击的能力。他右侧的手臂以一种诡异的、人类无法做出的角度向外弯曲着，软软地挂在他的身体上。
黛随后才意识到那条手臂已经断了。
而站在松山身边的人是……之前一直处于失踪状态中的赤司。
是劫后余生的疲惫？还是陌生环境里古怪的氛围作祟？
站在那里的赤司身上有种令人感到陌生的东西。惨白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他的表情异常冷酷而镇定。他记忆中不曾见过对方向自己展示过这样的神色。黛的目光下移，吃惊地发现赤司的衣服脏污之外又有多处破损，就像是在隧道里费尽力气穿行一般——难以想象他之前在哪里经历了什么。
赤司沉默地注视着跪倒在地上发出痛苦声音的松山。片刻后，他慢慢走开到另一边，拾起掉在地上的枪。
接着，他步行至黛的身边，停了下来。两个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
黛有很多问题想问，只要他能问得出来。所有这些问题混在一起，相偕旋转，再捉对厮杀，到最后居然灰飞烟灭，一个不剩。
他只是说：“你流血了。”
赤司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看向身上。左臂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他伸手抚平衣袖，垂下眼睛道：“没关系。”
“怎么进来的？”
“托枪击的福，那边的窗被炸开了一部分。”
黛随着赤司的指示向着连续两次被子弹击中的位置望去。他还想提出新的问题，赤司忽然在他身边以单膝支地，慢慢跪坐下来。本想吐槽这个姿势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黛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言。头顶的灯光开始闪烁，不知是否接触不良，但在这样的氛围烘托下，反而有种奇异的浪漫感。虽然他们两个人此时此刻的样子都和浪漫这个词丝毫扯不上关系。
赤司朝着他慢慢地伸出手。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的黛愣愣地盯着他的侧脸，仿佛能从起伏的优雅轮廓里读出所有问题的答案。
赤司的手指轻轻地触上他的头发，然后，笨拙地、如同尝试安抚对方一样温柔地摸了摸黛的头。从略显生硬的动作来看，他肯定不常做这种事。
他的另一只手把枪暂时搁在地上，转而握住黛冰凉而干燥的手指。
“没事了。”
贴近的温暖短暂得像乐曲中途奏响的休止符。
赤司捡起放在一旁的枪，重新站了起来，接着再次走回到松山旁边。后者捂住断掉的手臂，依然沉浸在断断续续的哀鸣之中。
“喂！”
想到某种发展的黛心脏猛地下沉，他挣扎着坐起来向着赤司的背影喊道：“赤司！”
后者无动于衷般举起枪。枪口瞄准的方向正是瘫坐在地上的男人。
“你就是今泉医生的儿子吗？”
赤司轻声问。灯光在他头上闪烁。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噪音在背景里上下跃动。
“都交上女朋友了，就不能成熟点吗？你未来可是要承担起一个家庭的啊！”
“原来你也是会认真地和二号畅谈家庭观的类型吗，火神君？”
系着围裙的黑子从厨房探出头来。
“还有你！”
对着叼着骨头快速跑走的柴犬无可奈何的刑警转而将矛头转向同居人。
“为什么突然说要做菜给我吃？”
“请不要露出那种伤人的表情。而且我已经做过一次了。”
“啊、啊……？很伤人吗……？”
“虽然火神君可能不清楚，但我私下里曾经跋山涉水，到一位名厨那里进行过深刻的厨艺修行。今天要充分展现的，就是此次修行的成果。”
“等一下。我今天看到的那本附赠的菜谱是谁带进来的？”
“哦。被发现了。”
“所以你是打算用平淡的表情把骗我这件事蒙混过去吗……”
“所以浦野被杀的案子应该就这么解决了吧。”
“不要强行转换话题！……基本上是解决了。”踏进厨房的火神观望片刻，还是忍不住从黑子手中拿过菜刀，开始当场表演烹饪教学，“瞧，这里……还是这么处理比较好。”
“在说案子？”
“我是说菜！……至于案情大概就是这样：松山在父亲的遗物中意外发现了药物的配方，于是收藏起来，读大学时就试过寻找原料自制，但后来不知为何又放弃了。大学毕业后，松山求职屡遭挫折，于是又打起了借药物盈利的注意。他一开始租住民居，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想要找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在出游时意外发现了藏在山体中的秘密空间。他通过一些私密的地下论坛寻找客户，浦野应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得知‘龙宫’。”
“胆小的人看起来似乎不会主动寻求这种东西。”
“虽然浦野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唯唯诺诺，但从他隐藏起来的日志来看，所表露出的情绪激烈又阴暗。他想弄到‘龙宫’并不是完全为了给自己使用，而是打算用这个控制分手的前女友。”
“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女人抢回来，我不能白白地扮演笨蛋被人嘲笑，这是我拼上尊严的复仇方式’，日志里的原话好像是这么说的。”
“这种复仇有何尊严可言？”
“但是浦野就这么认定了。他在当晚本来和松山约好在酒吧见面，但松山发觉和自己一道参加聚会的浦野就是今晚的交易对象后，为了不暴露自己而选择撤退。久候松山不至的浦野后来离开了酒吧，在遇到与约定衣着相仿的栗田后纠缠对方，被刺伤，而在此之后又被折回的松山遇上，再次补上一刀，导致浦野最终死亡。当晚和松山厮混的已婚女学员也受到了药物的控制，因此为他提供了伪证。”
“药物配方怎么会到松山手上的？”
“因为两位涉案当事人都已经死去多年，要弄明白当年的经过，也只能靠猜测来拼凑了。高井教授和今泉同属一个潜水俱乐部的会员，在高井使用药物控制自己的学生神崎之后，可能将药和配方都分享给了今泉。至于分享的原因……我个人怀疑是高井说漏嘴后被今泉胁迫，不得已交出了配方。不然的话，只把做出来的药品给对方不就好了？这种东西的配方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今泉拿到药物后跟踪河内回家，并袭击了她，最终使得误以为还是高井作案的神崎一怒之下杀死教授，而今泉最终也因为事情败露的恐慌犯下医疗事故，最终自杀。”
“另外两个人呢？”
“？你是说赤司和黛吗？……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会是他们两个抓住松山，但松山本人解释不清，其他两个人又没有完全说实话。赤司自称是为了调查精神药物的来源因此插手这件事，虽然我不怎么相信这种说法……不过就目前所知的情况而言，并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他们有什么问题。不过……”
“不过？”
“那两个人之间好像有点问题。询问结束一起出去的时候连话都没说。吵架了吗？还是……”
“火神君。”
“什么？”
“我有时觉得你也有做保育员的潜质呢。”
“别开玩笑！话说，你那边呢？”
“和出版社的纠纷吗？已经提交诉讼请求了。”
黑子弯下腰，检视调料罐的情形。
“啊，盐好像没有了。”
“已经开始做菜的时候才发现吗——！”
“麻烦火神君去买一点回来。”
“啊、好的……不过你今天不是去过超市了吗？忘记买了？”
黑子无视他的问题，接着道：“那么，请火神君顺带帮忙记一下要买的东西。”
“还要买很多吗……”
“火神君，盐。火神君，莴苣。火神君，厨房收纳篮。火神君……”
“到底为什么每一句话都要点一下名啊？我又不是小学生！”
“没关系，马上就完了。火神君，金属置物架。火神君，磁性刀架。火神君，我喜欢你。”
“金属置物架、磁性刀架、然后是……”
在手机备忘录上快速打下文字的火神忽然停下了手指。他愕然地抬起头。
黑子平静地看着他。
“果然还是不能蒙混过关吗？”他淡淡地说。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