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祷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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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落日时分,由疲惫的人与疲惫的马匹串联而成的商队,正慢慢穿越这片干旱且缺少人烟区域的最后一部分。

在他们身后,燃烧的太阳坠入大地的裂缝中。离这片土地极其遥远的南方之地,人们认为这是步入暮年的太阳神脚步踉跄地逃脱到深夜山谷的清风中休憩。

整个商队中只有一个女性。和男人们别无二致的装扮让她巧妙地嵌入整幅画面。只有当她偶尔抬起头,仰望前方被夕阳映亮一半的黑色山脉时,在热切而无言的阳光之中下巴到颈部显露出来的精致曲线,才闪现出另一种迥然相异的美。

 

男人们虽然劳累却很警醒。他们都沉默无言,但随时准备着应对可能的变化。被长途跋涉所折磨的商人理应这样。

 

旅行中他们穿着轻便的服装,偶尔在夕阳落尽之后、曙光乍现之前,披上用心编织成的外套。除了他们所带来的货物,马匹背上驮着的还有考究的长袍,等待主人到达目的地后洗漱一新,再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他人面前。

 

现在,商队成员们离他们的目标越来越近。

黄沙与干涸的河流成为被翻过的一页。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下面,洛山的边境线上,关卡的守卫正一如既往停在那里。灌木丛中有动物在跑动与蹦跳。

他们沿着被千百匹马与骆驼踩实的土地一路向前。

 

 

 

当马蹄哒哒地踩过道路的时候,赤司正站在一间小小的礼拜堂中。最后一丝阳光穿过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把他的一只眼睛映成金黄。

后来的事实证明,此时已经停驻在关卡前、向官员交付行路证明的这支商队,给他带来的收获与损失都值得大书一笔。验明文书的官员下令放行。于是,领头那位微微眯缝着眼睛、笑容亲切的商人取回文书,向官员送去最后一个应酬时会出现的谦卑微笑。



夕阳在安放商队的土地上与彩绘玻璃窗上同时熄灭了。

 

而赤司专注地盯着面前墙上悬挂的画像。

 

在香料的复杂气味与墙上的黄铜烛台之间,那幅画像静静地待在原处。

画框内一片空白。

画框下的祭坛上空空如也。

 

他就在这空白前面,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

 

 

 

敲门声按照他们曾经约定过的暗号响起。他于是抬高声音,准许对方进入。

实渕在能维持完整礼节的前提下略显粗鲁地合上门扉。衣着华丽的美貌青年今天看起来并不像之前一样悠闲自得。赤司微微诧异地望向他,心下暗自沉吟。

 

“出了什么事?”他低声问。

 

“他失踪了。”

实渕说。焦急把他语气中的尊敬成分一道劫走。

 

“他?”

联想到一件事的赤司的神色微变。

“黛不见了。”实渕接着直接明了地道出这个事实。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赤司蹙眉问。

“下午到傍晚之间。中午仆人到房间送饭的时候他还在。”

他听见赤司微微叹了口气。

“记得当时来回报的人说他看起来情绪不错。我想自己平日里的待客之道,应该还不至于差到让客人突然决定逃跑的地步。”

 

那也未必,实渕暗忖道。虽然住所华丽,食物美味,然而有意将对方留在这里的举动简直形同拘禁。虽然和神学生之前的苦行生活相比犹如天堂,但是他也不一定喜欢待在全天都被秘密监视的天堂里。

 

“已经问过守卫,都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假如是有人想办法躲过守卫把他带走……”

“不可能存在这种人,”赤司心平气和地回答,“如果有,那他也许和我一样无聊。黛还没有能让人这么冒险的价值。”

 

你也知道啊——实渕差点就要把心中瞬间涌起的这句话直接诉之于口。

 

对于赤司将黛带回来的决定,实渕一直困惑不解。

他当然明白曾经受过帮助的后者急欲报恩的心情,但付清赔偿(差不多也可以算是将其赎出)之后,这种高涨的报恩热情也早该熄灭了。起初他以为对方忽然燃起了对于宗教的虔信,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倘使赤司有意在经文方面深造,他大可以求教于某位博学厚德的主教。更何况在带回黛之后的这段时间,赤司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与其切磋教义的兴趣。

 

难道小征对那个人有某种特别的关照?

 

他不是没泛起过类似的疑惑。同性之间的隐秘感情在贵族子弟中并不鲜见,和野地玫瑰一样艳丽多刺,在某些方面令人厌恶,又在另一些方面惹人爱不释手。虽然实渕并不曾从赤司身上发现这种喜好,但如果赤司对黛一见钟情,想方设法把他放在身边这种事也算顺理成章。

然而赤司的态度实在是坦坦荡荡,毫无私情。至少就实渕自己所能观察到的迹象来看,对这位食客,他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情感。他对客人待之以礼,客人也坦然接受,主宾尽欢,相安无事。难道他会把爱情深埋到心底这种程度,以至于连实渕自己都寻找不出分毫蛛丝马迹?考虑到他与黛实际上差不多只见过两面,这种伟大的隐忍存在的可能性又要打个折扣。以及——说一句不太尊敬的话——这位神学生的容貌怎么看也没有到能让人一见即神魂颠倒的地步。

 

赤司对他的关照与容忍带有一种玄妙的不寻常意味。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能够为赤司所用。而至于那究竟是什么……

 

 

 

“发现他不见的时候——”

赤司的提问打断了实渕深思的步伐:“房间中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黛在角落处坐下来。头上,自天花板攀援而下的古怪雕塑投下阴影,像片苍鹰的羽翼一样遥遥盖在他的身上。

 

他吃过午饭,并不算饿。有些困倦,又有些紧张,两者在头脑中交替作战,现在是困意占上风。他眨了眨眼睛,感到面前看到的景象已经在睡意的侵染之下变得模糊。就好像前一个晚上他隔着烛火看赤司的侧影,也是形同叠加而成的暧昧画面。

 

当时凭空降临在不知往何处去的自己身边的那辆马车,仿佛是载满必应如此的算计而来。如果这是赤司一早料定的结果,他也不会感到惊讶。而到底是什么吸引他最终踏入车厢之中,连黛自己也很难说得明白。

原本闭目养神的马车主人在他落座之后睁开眼睛,定定地打量着他。虽然脸庞还有尚未褪去的稚气,但眼神里却填满成人的决断。不会流动的,凝固的红,从记忆中白雪的底色之上愈加鲜明地浮现。

以他能令审判官忌惮的家世而言,赤司的装扮稍显朴素。只有领口上雕饰有家徽纹样的金别针,在暗色的外套上闪着璀璨的光。赤司的目光无言地扫向他的手臂。

 

“你的行李似乎不多。”

“绝大多数被我们伟大的父与他的牧羊人带走了。”

对方轻轻地哦了一声。

“是吗。还真小气。”

“我也这么觉得。”

“接下来打算在哪落脚?”

“这就要问把我带走的恩人你了。”

“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不怕我会加害于你?”

“非要把我从其他人手里救出来,再自己陷害,我不记得曾得罪你到这种程度。”

“有些人行事不需要理由。”

“你应该比他们要聪明。”

 

赤司露出短促的笑容,暂时停止了这个话题。他的手从外套中抽出一册什么,轻轻地搁到黛的膝盖上。突然加诸其上的重量让黛的心跳加快,而在看清书册的封面后,那种惊奇感又渐渐随着车轮行进的节奏消散开来。

他很熟悉这类传奇故事。从游侠犯案到孤女落难,文笔不佳却情节跌宕的传奇故事曾经使他完美地消遣了一个又一个傍晚午后。平板而涌动着死亡气息的经文于是得以暂时远离他。在他还没有被学院从预备神父的队伍扫出来之前,开着生意不佳的典当行的店主是他课余趣味的主要供应商。

 

就像是精确无疑地猜中他正在想些什么,赤司的声音平稳地落在摊开来的书页上。

“这是高尾准备带给你的。”

在这个人的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如同枝头飘落的一片绿叶不偏不倚击中伏在树干上的蝴蝶。都是难以言说的巧合。

“给我的?”

黛忍不住问。他记起和对方最后一次见面时,后者曾允诺会给他带来新的故事。但好景不长,他在这之后不久就落入麻烦之中,算来已与高尾长久不见。但是他绝料不到会在赤司这里听见高尾的名字,简直是在最熟悉的歌曲中插入陌生的唱词,或者正好相反。

赤司点头确认。

“是的。”

“谢谢。他现在怎么样?”

“高尾吗?现在多半已经回到秀德了。”

“已经回去了……”

闻言多少有些愕然的黛下意识地重复道。从柜台后探出身来兴致勃勃地与自己聊天的男人脸上向来一派乐天,哪怕永远顾客寥落。每一次进门时眼睛所见的变化,只有一日旧过一日的店铺招牌。

忽然间,烛台熄灭,店门紧闭,主人自台下退场。连带着曾跋涉过的雪原也一道面目模糊起来。

 

“他当然不能再留在洛山。”

赤司回答。

“毕竟在这种地方开店的确赚不到什么钱。不过就这样回国也……”注意到赤司的眼神,黛皱眉问,“怎么了?”

“你看起来似乎不太了解某些消息,”随着青年调整坐姿的动作,缀在他领上的金质装饰迸出一丝耀眼的光,“虽然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那真是抱歉。这段时间我连关于自己的消息都关注不过来。”

“在你被送进宗教裁判所的前两天,有一个男人(我们暂且不去细谈他的财富与权力)在一场争执中意外死去。同一天,典当店的主人悄无声息地从这里离开。”

 

“……你是想说,他是高尾误杀的?”

 

奇怪的是赤司听后却笑了,那笑容里颇有不敢苟同之意。

 

“那绝对不是误杀。倘使犯这种低级错误,不是与他的名声太不相符了吗。”

“但是、如果是故意的、那……”

“他本来就是刺客。”赤司轻描淡写道。

他神色丝毫不起波澜,和听到这句话后呆然僵立原地的黛形成了鲜明对比:

“比起高尾轻而易举解决对方这件事,更让我惊奇的是,你居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从不曾对他的身份起过疑心。你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天真,黛千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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