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祷 02


02



夹杂着雪花的呼啸狂风替他关上这扇破烂不堪的木门。黄铜烛台后面,店主搁下手上的放大镜,从一堆杂乱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旧物中抬起头来,用惯有的那种乐天笑容向他打招呼。

“不去参加庆典?”

他伸出指头来比出一个“三”的手势:“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天,你们的圣恩节。”

“我们的?”

在风雪之夜到来的客人边这样反问,边走到火炉边,把肩上落满雪花的外袍从身上拉下来,白色细小的残雪顺着他的动作飘落。他坐下来,把双手伸在跃动着火光的热源前面暖着。他浅灰色的头发上有被热气融化的雪凝结成小水滴从上滑下,年轻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毕竟是异乡人。”高尾说,“当然,我也很喜欢洛山,而且还要在这里讨口饭吃。但我骨子里到底是个秀德人嘛。”

客人没接话。他毫无波澜的表情在说:都一样。

“外面的雪似乎越下越大了。”高尾不受他冷淡的态度所动,继续兴致勃勃地同他交谈。

毕竟,这样的天气里来到典当店的客人比从雪中跃出的一只松鼠还让人惊奇——而就连松鼠也会在寒冷的冬天躺进洞里呼呼睡大觉。

谈话的对象则不为所动。他听见这句话之后只是简短地回答:“还会变得更大。”

高尾抬起手仔细地擦拭一只烛台:“再大也不妨碍想取乐的人们。一年到头也没几次这么大的节日,该把握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庆祝‘圣恩节’……”

店主准确地捕捉到对方话语尾端的犹豫,他抬起眼睛,望了望窗外:“你们陛下能不能撑得过这场雪?”

“谁知道。”

“这样一想,也的确让人感到讽刺。”高尾露出苦笑,“人民为了神的诞生而欢呼,他们的国王却在病榻上日夜挣扎,不知情况究竟怎样。简直是由现实编织的一出寓言。”

王权如同燃尽的蜡烛,光芒渐暗而摇曳不定。洛山当今的国王陛下久病成疴,在传言里甚至早已经和死神会面了好几次。隶属于教会的神学院中这类消息被传得满天飞,国王陛下的健康情况在流言中越来越恶劣。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白金大主教早已替国王陛下备好了棺材,只等对方咽气就立马奏响丧歌。结合教会平日的嚣张程度,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虽然每一幅肖像画上的权杖都握在国王手里,然而王国上下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教皇身上的红袍才是权力这个词的真正释义。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会怎么样?”高尾像是自言自语地问。

“理所应当地,樋口殿下会继承那个位置。”

“你们这位王子殿下似乎并不爱抛头露面。”

“因此大家都对他陌生得很。”

“他打得过白金大主教吗?”

到这里客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里面掺杂的讽刺成分居多:“一个聪明的商人不应该操心这么多事情。”

高尾也笑了起来。

“一个视教规为无物的神学生也不应该在这种问题上充当我的老师。反正没有探子会在这种天气里,屈尊纡贵地跑来一天收不到几件东西的店探听消息。黛,难道你就完全不关心这些?”

涌动的暖流终于使得原本僵硬的手指灵活自如。黛千寻从火炉前收回手,漠然地说:“无所谓。”

“也是,”高尾耸耸肩,“反正教会的地位只会更好,不会更差。对了,你上次要的书找到了。”他从柜台中抽出一本小册子扬了扬,递给走过来的黛。后者接过仔细看了看封面,又翻开内页坐回座位阅读起来。

“一个教士读这种有辱信仰的文字,是不是有些不妥?”

高尾打量着他专心读书的姿态,不禁揶揄道。

“那,你去替我向神道歉吧。”黛埋首于书中,头也不抬地回答。

于是高尾为这句蹩脚的嘲讽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这之后两个人便都没有再说话。

暴风雪呼啸的声音成为了这间典当店里回荡的的唯一音调。



远方传来的声音忽然变大了。高尾皱眉道:“他们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要搞圣恩节游行?”

那声音逐渐沉静和清晰,在雪夜里缓慢地游走。


咚——咚——


现在他们两个人听出这个声音是什么了。

这是有人爬上了高塔,敲响了高地的尖峰之钟。这座钟只在有贵族或主教时去世才会敲响。

高尾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咽着口水。他喃喃道:“这场雪真的太大了。”





 

黛走在这条已经完全被大雪扑白的小径上。在风雪交加中要从典当店走回神学院还要很久,但再久也无所谓。国王陛下逝世之后学院多半将乱成一团,每晚检查舍务的神父绝不会有心思专注于工作。他甚至可以尖刻地说,即使学院发现有人迟迟未归,也宁可把晚归的原因当作庆祝而不是别的。

这条小路向来人迹稀少,风雪之夜更是只有黛一人孤身经过。雪把他之前在店里勉强烤干的长袍重新打湿,风则灌进靴子,二者合力作弄这个专门挑选恶劣天气出行的傻子。

当黛注意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时,他半是诧异半是讽刺地想:世上居然还另有一个这样的傻子。

那团黑影在路边匍匐不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黛没有放慢前行的脚步,他的畏惧心已经被严寒冻得又冰又脆,轻而易举就能敲碎一半。

——但是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之后,他马上就明白自己遇上的是比想象还更严重的麻烦。


一匹马和一个人。

一匹僵卧在凝固血迹中的马,和一个浑身都是血迹的红发男人。


棕色的马头朝东方倒在雪地中,大部分身躯已经完全被白雪掩盖。它的后蹄还在微微颤动,往上看,腹部附近在白雪下透出的颜色要更深,那应该是流出的鲜血染红附近。他的主人跪在一旁,膝盖已完全浸入雪中,正抬起头望向来人。

一张溅满血污的脸。但他的眼睛比起那些血迹更醒目、更慑人。

夜空是彤色的,大地是白的。白雪将光辉反射到天上,使得周围呈现出一种模糊的红。而陌生人的眼睛是纯粹的、热烈的红。一双冷静的、善于决断的眼睛。

黛此时正注视着这双眼。

“过路人,”陌生人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语气很礼貌。他的命令也很生硬。

就像是现在才突然从眼睛上腾出注意力打量他的整张脸一样,黛于是被这句话惊醒又去看他的脸。他不想猜测那些血迹都是从哪里来的,但擦掉血迹之后,这应该是张五官精致的脸。有这张脸的人更适于在暖室中喝茶,而非在风雪中跪在半死的马身边。

“你要让我做什么?”

黛问。

对方有些惊异地睁大眼睛,然后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很好。你不问些多余的问题。如你所见,这匹马已经奄奄一息。但我不能就这样穿着带血的衣服徒步行进。我需要变装。”

“可我也不会大发善心到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你。”黛说,语气比他更加平静。

“这一点我明白。你只需要帮我弄到另外一套衣服。”

这个人显然擅长于下令。

黛没有接话,他在注视着马。陌生人于是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它要死了。”他说。

年轻的神学生蹲下来,盯着马的眼睛。这匹可怜的动物已经没有在呼吸的迹象,只有久久、久久地颤动一下头部。黛伸出手——陌生人捕捉到了他的动作,但一言不发——按在马的眼睛上。顺着他手掌运动的方向,马慢慢、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它那最后一丝从鼻孔中喷出的白气消逝在空中。结束了。

陌生人是沉默的旁观者。

黛站起身来,对陌生人说:“现在,我可以带你去找衣服了。”




两个人并肩走在小路上。在远远的身后,白雪埋葬了那匹死去的马。

在他们动身前对方脱下手套,用双手捧起雪,待它稍稍融化后用雪水擦净了脸上的血迹。黛的判断没有错,这个人的确眉目精致,看起来年纪不大。

黛没有问为什么他会带来一身血迹和一匹死马。

“我现在要带你去神学院后边的村子。有固定的农民为学院供给新鲜蔬果,为便于管理,他们有统一的着装。天气晴好时他们会把衣服晾晒在外,今天圣恩节傍晚天气骤变,但国王又突然逝世,他们要去悼念仪式,或许有些人还来不及收走衣服。运气好的话我们也许能给你弄到一套农妇的。”

陌生人迟疑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农妇的……?”

“你个子矮,扮成女性正好,而且神学院的人碰到女性通常不会主动搭话——别这样看我,这里的农民身材都很高大,你是打算卷起无数层裤腿和袖子走路吗?”

从对方那双眼睛中射出的目光使得他的双颊无端端感觉到炙热。

“敢这样同我说话的人,你是第一个。”

“放心,将来你会碰到更多。”

“你的胆子很大。”

“多谢称赞。”

“而且你对周围非常熟悉。”

“因为我就是这座神学院的学生。”

对方闻言轻轻地笑了。那笑声轻松的不像是应该响起在这样一个夜里。

“你不像一个教士。”

“你也不像一个刽子手。”

两个人在树立起无数木杆的平地前停下脚步。风把上面晒着的衣服刮得乱七八糟,一些衣服直接散落在雪地中。黛走近寻觅,值得庆贺的是,他成功在两根晾衣杆之间找到了上装、下裙还有花布头巾——连她们出门时爱挎着的编有三角纹样的篮子都有。这一套还真齐全。

陌生人毫无心理障碍地稍稍把落在上面的雪抖干净,紧接着便换上了这些衣服,他的动作敏捷而利落。当然,黛想。会那么自然地下令的人,绝不会因为换上女装这种小事而纠结。

现在,一个最标准、最常见、最不起眼的农妇就站在他的面前。


但他并没有马上走开。


“这套衣服要多少钱?”他问黛。

“我们现在是在别人的晾衣场里,”黛说,“不是在服装店里。”

“如果我穿走了这套衣服,就意味着一位女士没有衣服可穿。”

“你可以等到风头过去之后,把衣服洗净熏香再送回来啊。也许好客的主人还会送你个土豆呢。”

遗憾的是他的玩笑没有得到对方的反应。陌生人蹙眉思考片刻,从贴身的衣服中摸出了一个纯金的坠子:“就用这个作补偿吧。”

他庆幸今夜的大雪使得大地反射出白光,在黑暗中视物也不再是桩难事。那坠子在雪光中发出灿烂的金色光芒,上面似乎还雕刻着纹样复杂的家徽——看来这家伙多半出身名门。

黛心道这真是位不懂世事的小少爷。他把对方抬起来的手轻轻地按下去。

“你这是给人补偿还是给人添麻烦啊。这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谁知道拿到手后会给人带来什么。就算是想转手卖钱,一般的店也不会收这种东西。你身上就没有面额小一点的硬币?”

陌生人迟疑地摇了摇头。

今天的牺牲还真是够大的。黛叹了口气,把自己的钱袋取出来,打开看了一眼说“应该够了”,然后想办法把它系在了晾衣绳上。做完这一切,他对陌生人说:“这就可以了吧。”

“教士也懂这种世故的东西?”对方问。

“教士也是人,也吃每天定量的饭,也喝井水。”

“——我欠你一个人情。”陌生人沉默片刻说。

“无所谓。我不在乎这种事。”

“你不问我问题。直到现在也不问。”

“这种问题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你叫什么?你从哪里来?你家人是谁?但全都问完也不等于我就真正了解你。所以干脆就不要问了。”


陌生人抬起头,用一种能称得上柔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很有趣。”

“不,我很无聊。无聊到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在风雪中浪费时间。”

“既然你不想问我,那换成我来问你。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没有一定要告诉你的理由。你自己想办法活下去,我要先走一步。看到那边的山坡了吗?沿着那棵大树方向的小路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帝都的西郡。那边时常有这个村子的农民活动,你穿成这样也不算显眼。再见,祝你好运。”



听到这句话的人用更为正式的腔调说:

“我知道了。等到我活着和你再次见面时,务必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倒是对自己的幸运很笃定嘛。”

对黛略显讽刺的回应,陌生人只是宽容地报以微笑。“那么,就此告辞了。”他向黛点了点头,走开了。

黛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逐渐消逝于遥远的边际。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懒惰,他想至少应该向对方提出一个问题。不然,他就不会在和对方分别后还不知道对方到底叫什么。


他会活下去吗?

但愿。





这时,天空的彤色开始慢慢退却。但那双眼睛——那双红色的眼睛却比任何事物都要鲜明地在脑海中闪烁着。白雪飞舞在静夜之中,他抬起已经被雪水全部浸湿的靴子,缓慢地、艰难地向前继续行进。




TBC.









虽然任务很多但还是忍不住摸鱼摸鱼摸鱼总之就是不干正事……结果最后终于要到死线了(

所以下一次更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祝我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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