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祷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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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前一天有人打翻了这家旅馆门前的酒桶,液体带着浓烈的气息把原本就十分泥泞的路面搅得更加粘稠。
男人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免让新买的靴子沾上淤泥。这一套活计需要高超的技巧,无法胜任的男人最终只得狼狈地接受落败的事实,踏入旅馆大门。
这间外表丑陋的小旅馆里面散发着一股湿圝润的气息,还掺着一点焦糊味,像有人刚刚焚烧过什么东西。旅馆的主人揭开披在身上、肮脏得看不清花纹图样的毯子,把一双狡黠的眼睛从烛台后面露出来。
“我要一间普通的房间,”来者说,“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幽灵。”
“我这里的房间都没有幽灵。”老板哑着嗓子答道。
男人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选择颠了颠带来的钱袋。然后他才补充上一句:
“稍好一点的。别太好。”
老板感到不耐烦地低声咳嗽,随后报出一个数字。客人点点头,示意对方这桩交易可以达成。老板于是从柜台下找出什么,接着将方形的铜质号牌挂在了从头顶上垂下来的麻绳上,伸出手使劲拉动麻绳。于是那铜质的号牌便在客人的注视之下徐徐上升,消失在天花板的某处。
“有人会带你去。”
老板说。他大声地咳嗽着,声音粗嘎犹如一只乌鸦在鸣叫。

关上房门之后,男人感到心花怒放,在这如愿以偿的快慰中,又掺杂着欲圝望急需得到纾解的焦躁。
朦胧的烛圝光映照着房间中的一切。通常说来,人们进入旅馆的房间后,首先见到的应当是床,就像每一间这种破旧的旅馆所能提供的那样。不如何清洁,也不如何舒适,低廉的价格带来减半的享受。
这个房间没有床。
在床应该摆放的地方,放着一口和床一样廉价的棺材。
这里的房间都没有幽灵,声音沙哑的老板说。因为所有的幽灵都被禁锢了——禁锢在这一口又一口的棺材中。他们都是身材纤细而单薄的少年,饥饿与缺乏营养造就了使买主感到高兴的瘦弱体形。他们被从流民中分拣出来,作为商品输送到这样肮脏的小旅馆中,满足某些嗜好死尸又担心染病的人的喜好。这种模仿并不困难,因为少年们并不比死人更强壮。
用薄薄的木料打造成的棺材盛装活着的他们。有时也盛装死去的他们。

棺材盖动了动。
男人不满地咳嗽了一声。这种事应该由他来干,他怒气冲冲地想。而在他表露出不满的时候,棺材被完全掀开了。

男人死去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事物是从自己喉间喷射圝出来的血。

杀死他的人同样表现出极度不满的情绪。
“这地方真是让人恶心。”身着夜行衣的人神色嫌恶地把手指举起仔细观察,黑发随着动作而滑落耳畔。
“躲在里面简直都要窒息了。那感觉真是恐怖。但愿能够顺利地拿到‘那个’吧。干掉他的过程中居然沾上这种货色的血,太失算啦。就算这是小征的命令,也让我非常的不开心呢——”
自言自语的他像是想到了某个人,继而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在盛夏时分,想要感到透骨寒冷并非易事。但在黛亲眼见到方桌上那张被称之为传票的事物之后,一种尖锐的凉意瞬间击穿了他。即使他在这之前多少已有心理准备。
负责监管他的教士向他阅读了审判时间与地点的决定,并接着用那种毫无声调起伏的语气告诉他这一审判圝决定会在明天的晚祷仪式上再次公布。
“听清楚了吗?”
教士问。
毫无疑问,就像对方所说的,宗教裁判所将在下个礼拜日审理他的渎神罪行。那绝不会是一次轻松愉快、且能让黛全身而退的体验。

尽管引发这一切的诱因都是强加于黛身上的麻烦。

刚刚结束的是神学院每年最大一次规模的考试。由主教提出七个问题,让学生们自圝由地辨析教义。
黛原本以为自己的成绩会一如往常,既不是出类拔萃也没有糟糕透顶,十分稳定地待在中央,以至于在大厅外悬挂着的长串名单中难以一眼看到。
但结果却不如他所愿。这次的成绩出乎意料地进步,连他本人看到后都深深地感到纳闷——难道是自己填满试卷的胡说八道居然对上了主教的胃口?
黛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为此愉悦,但一想到由此衍生的连圝锁反应,这种愉悦就又快速消失。
他的学院生活一直以晴耕雨读为信条,力求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之前的成绩也一直平平,加上本身的薄弱存在感,即使是早晚相对的其他同学也常常忘记自己的名字,就连因异常优异的成绩而找他谈话的助祭,盯着他的脸都犹豫半晌说不出话。
黛原本很有一直这样蒙混到毕业的信心,不料被从天而降的好成绩又搅乱一通。
——甚至还惹来了某位对头。

“你神气什么?以为用卑劣的手段就能赢过别人?”
被印象中几乎从未交谈过的同级学生堵在每天必经之路上的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从没有在前十里见过你的名字,每次的成绩都一般。这一次居然突然间跳到那么高,你自己心里很清楚用了什么下作的方法。”
看吧,黛在心中默念。突如其来的优秀成绩的副作用威力要比本身大得多了。被心怀恶意的人缠上也是让人完全无法预料的一件事。
“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之前讨好助祭从他那里套题了吧?不是提前准备好答案,怎么能拿到比以前优秀得多的分数?”
“真有想象力。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别挡路,”黛伸手拨开对方试图攀上来的胳膊,“我要走了。”
对方虚假的笑容仿佛也因为他的冷淡反应而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
“我要你别再用这种手段,听到没?”他抢到黛身前叫道,“你这个讨好助祭的小人——”
“一看到助祭就笑容满面,对方离开就立刻翻起白眼的人不是你?”黛啧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我可学不会这种变脸的法术。这是主教自己出的题,就算是助祭也未必清楚会考些什么。就为了一次考试成绩发疯你不觉得羞耻吗?气成这个样子,下次再考过我不就成了。”
他连回头看男生此时的表情都懒,只顾径自迈开步子穿过走廊向另一边行进。

那次相遇之后的几天都一直平安无事,黛已经把这个插曲完全抛诸脑后。在休息时间被面色凝重的舍监叫出来时,他甚至有几秒钟以为对方找错了人。
舍监将他带到谈话室就离开了。谈话室内除了少见的主教和两个完全陌生的教士,还有当初拦下他的人和另一个黛认识的男生。看到对方诡异的微笑时,黛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随之升起。
黛还没有来得及发问——在这种场合下他已然丧失了发问的权利——其中一个陌生教士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展示在黛的眼前,并问道:“这是你的吗?”

当然。这样东西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他之前一直随身携带的钱袋。

但是——他原已经将它送出去了的。怎么又会出现在面前这个教士的手中?
刹那之间,他的脑海中被闪动的碎片填满。宣告死亡的钟声。漫天的飞雪。无人的小路。跪坐在路边的陌生人,以及那双摄人心魄的绯红双瞳。
当重新回忆起对方冷静而充满压迫力的眼神时,那场大雪就像是又一次飘飘摇摇地在黛的身侧飞舞落下。

黛陷入回忆的姿态在他人看来无疑是默认。而当他从记忆中猛地惊醒的时候,事态显然已经发展到了无法给他辩解机会的地步。之前发问的陌生教士面无表情地说:“看来是你的没错了。去年冬天,国王去世的那天晚上,你在干什么?”
黛一言不发。
“我再问一遍。国王去世的晚上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在宿舍里休息。”
“胡说,”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黛所认识的那个男生突然大叫道,“你出去了!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雪!”
“——安静!”主教不悦地抬起手压制住对方的喊声。
“承蒙神的恩典,教会前几天捉住了一伙异教徒。他们忙着进行一些令人作呕的异端仪式,教会完全有理由认为他们是为了诅咒某些可敬的人物。经过部分必要的惩戒措施后,他们给出了一些供词。供词表明,在国王陛下去世的那天晚上他们也同样玩弄了这套把戏。这群人无疑是试图杀害国王陛下的凶手。”
另一个陌生教士注意着黛的神情变化,接着说:“可惜的是这些人之中的一个凶手逃脱了,只留下了这个钱袋。教会将钱袋出示并悬赏线索,最终找到了这里。这件事是不是十分有趣,我的孩子?一个神学生的钱袋,居然会落到一帮异教徒的手里。”
“我没有参与任何——”
“学院方面会将这件事移交给裁判所。”陌生教士冷酷地打断黛的话,“你可以将辩解留给审判官听——除非你能说清楚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经过短暂的监禁生活后,黛正式接受审判的日子到了。
“法庭允许你辩解,”负责监视他的修士在审判开始前如此叮嘱道,“想说什么就说,但也别说废话。”
而他叮嘱的人却无话可说。黛内心的疑问几乎能和亟待审判的恐惧相抗衡。他记得当时自己确实将钱袋留在了晾衣场上,那为什么又会落在了这些异教徒手中?那个持有自己物品逃跑的异教徒又是谁?
他同样无法一一将当晚的真实情况告知审判官。首先,即使和参与异教仪式的等级不同,但阅读违反教法的典籍也难免责罚。而要调查违禁圝书籍来源就必然要追查到高尾身上,虽然或许能减轻黛的嫌疑,但他并不想把对方拖进来。更难应付过去的是接下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他该如何和对方解释自己遇见的那个少年?“帮助杀人的家伙伪装后逃走”这种事恐怕只会加重身上的罪责而已。
他带着这样复杂的心绪心不在焉地作完了审判开场时的被告宣誓,甚至连审判官接下来例行公事的一席话也没怎么听清。


一直到审判进行到神示证据阶段,黛才猛然间想起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而变得涌圝出冷汗。


他的目光一一掠过审判官、调查官、书记员、旁听的修士,最后落在自庭后踏入房间的行刑吏身上。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行刑者手中的钳子,正牢牢钳住之前在火上烧红的铁块。

“在此按照惯例,请求神的旨意裁定此人究竟是否清白。”审判官一板一眼地诵读沿袭下来的行刑词,“你——被控告和被指责的人——用这只手抓圝住这块铁。三日后,若你的伤口洁净,则是清白的;若你的伤口脏污,则是罪恶的。”
他诵读这段文字时的表情冷漠,就像是将一切交给“神”来裁决是理所应当般一样。

行刑吏转向黛,他手上所持的钳中铁块还在泛出微微的红光。

黛没有任何选择,只能伸出右手。他并不相信会有所谓伤口洁净的神迹——但这时已无计可施。他闭上眼。
而脚步声仍在响。行刑吏正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




“——请法庭暂停!”

突然响起的喊声让黛心中惊跳一下接着睁开眼。
审判官不悦地问:“怎么回事?”

禀告消息的修士呼吸中还带有微微的喘,他冷静下来回答:“有被告方的证人愿意出庭宣誓提供口供。”

一时间法庭上顿时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响。
“那还是以口供为……”
“按大人的说法,那……”
“这时候突然追加——”

审判官示意其他人安静下来,接着用狐疑的声音问:“在审判进行到一半时追加证词,这可没有先例,是否应该先去请示主教大人?证人来了吗?”
“证人声称已经向主教请求过了。”修士答道,“对方是位贵族……现在正在法庭之外。”
有短暂的“哦——”的感叹响起。在宗教裁判所的审判传统中,贵族的口头证词通常能起到比一般人的证词更为强有力的证明作用。
审判官似乎也因为这个原因而流露出一丝缓和的态度。
“既然这样的话,就请他进来吧。他的姓氏是……?”

“赤司。”修士回答道。


听到这一回答的黛睁大眼睛。

TBC.


虽然历史上审判里确实有这种“热铁审”的传统,但过程和台词完全都是我瞎编的大家别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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