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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着他的人正慢条斯理地从柜中取出什么东西。借着从高窗倾泻下来的阳光，他仔细地凑近打量那团东西——

然后，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他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过身来。

同黛视线交接的赤司露出赞许的笑容。

“看起来你的警戒性提高了，很好。”

虽然他的口气中有所亲近，但是并没有要更进一步走过去和对方亲密打招呼的意思。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后背靠在门上，抱起双臂打量着这位自己一手选拔的新进正选。

被夸奖的人难得地拧起眉头。

“是你的杀气太重了。”

“注意你的措辞。杀气是什么？”

“那换成‘不同于常人的压抑气场’总可以了吧。”

“暂且不计较这种事情。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黛把目光从赤司身上移开，重新聚焦到手里那团带给人不快感受的异物上。从赤司的角度望过去，他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漠然。

“何必明知故问。这当然是托主将你的厚爱，被心怀妒意的小学生们不打招呼塞进来的礼物啊。”

他面无表情地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念出以上台词，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对自己的工作心存倦意的展览解说员。

赤司眯起眼睛注视着他。

“这番抱怨针对的对象是我？”

“我还没有傻到迁怒。而且也没有达到生气的程度，只是这种行为重复几次之后有点烦而已。”

他谈话的对象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

“在出现人身伤害行为之前，”赤司温和地——只是对方未必能成功接受这种温和——接着说，“我允许你使用一次向我求助的机会。”

黛这时看起来才露出了似乎有点惊讶的表情。他重又皱起眉头往赤司这边看过来，但是并没有说话。

“如果闹到对肢体造成伤害的地步，不管程度轻还是重我都必须要插手。新的阵容形成的一开始，需要球员之间大量的练习配合来磨合总体的出战安排，而你在训练之外的非正常损伤有可能会影响球队的整体运转，明白吗？”

“啊，受教了。”

不理会黛语气中掺杂着的明显的嘲讽，赤司继续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所以由你自己来判定什么时候需要帮助。如果你觉得情势已经发展到足够不妙的地步，就来找我。”

“真是亲切的说法。我是不是要说声感谢？”

“要感谢的话不如把你身上的刺先收起来。我个人对你这种重视自尊心的表现并没什么意见，不过放在球场上，这种性格很容易为对方制造弱点，你要清楚这一点，千寻。”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黛露出了一种使人难以言说的微妙表情。

 

“……叫得那么亲密是怎么回事。有点恶心。”

居然敢说出“恶心”这个词……虽然知道他有时发言会出人意料地大胆，但是这种光明正大的违逆还是让赤司略感不悦。

“我对所有队员都是一视同仁，并不是仅仅用名字称呼你。”

“所以我对此抗议的话也是默认无效？”

“真聪明。”

“谢谢称赞，征十——喂我开玩笑的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黛报复似地回叫他的名字，但刚刚出口就在察觉到赤司反应的变化后迅速改变了话题，“明明实渕每天都用更过分的称呼喊你。所以你自己不是也不喜欢被人这么叫吗……”

尽管这种抗议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

“我只是不喜欢对我不敬的言行，看来你还是不懂这一点。虽然观察人类的练习已经有所进展，但是更重要的事情你好像还没注意到啊。”

对方歪着头打量他，看起来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要达到完美无缺的配合，对彼此的了解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千寻，在观察人类之外，你首先要做到的是了解我。”赤司语气平和地补上一句，“当然，我也会尽力了解你。”

“——为什么总感觉你口中的‘了解’，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黛最后挤出来的这句喃喃低语，仿佛比之前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来得虚弱。

 

 

体育馆内白亮的灯光灼眼依旧，踏入休息室后随手关上门，球鞋踏在地板上与篮球在地上弹跳的声音拼凑在一起渐渐远去。

和之前相比，他激烈运动过后的疲惫反应似乎稍稍轻了一些。

从头上披着毛巾坐在地上喘息的黛的上方注视着他，赤司把水瓶递到他面前。从他口中吐出适当的赞许。

“看来还是有些进步的。体力锻炼方面。”

听到声音的黛并没有立刻从毛巾制造的阴影下抬起头。他伸出右手，准确无误地保持着这一姿势从赤司手中接过水瓶。

“多谢主将厚爱。”还是一如既往毫无变化的冷淡声线。

“不客气。另外，这次是要和你说明接下来的加训安排。从今天开始，每天增加20分钟的额外训练。对象是我。”

随着黛抬起头的动作，白色的毛巾滑落到他肩膀上，他用空闲的那只手胡乱地撩起毛巾放在额头上揩去汗水。他用略感惊讶的口气问：“加训？”

“字面意思。你和我，关于提高配合程度的特殊训练。时间上应该没问题吧？反正你也住在学生寮内。”

“……主旨也是为了‘增进了解’吗。”说到这个词语的时候他似乎有一瞬间咬得很重。

赤司很痛快地点了点头。

“在赛场上我会时常对你下令，而你的任务是要准确地揣摩出我的指令然后执行——啊，我要承认，就算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训练，实际上你在这方面也干得不错。千寻，你还是很聪明的。不过，凡事都越有准备越好。”

“毕竟在社团活动的时间之外也按照你的指令努力‘增进了解’了……”

——这句话的语气与其说是不快，倒更加倾向于无奈。

“说到这里，”赤司平静地接过话题，“之前给我列出的书单已经看完了。还有其他推荐吗？”

黛讶异地望着他。

 

 

 

——在向对方说出“了解宣言”的隔天赤司就同黛交换了line。对方用半是惊讶半是不情愿的声音问：“你还用line吗？”

“因为很流行，联系学生会的他人也很方便。”

“……但是也没必要联系我吧。”

“我不是说过要尽量了解千寻吗？”

可能是看出已经再没有能留给他继续推搪的余地，黛最后还是选择满足赤司的要求。赤司看他垂着头在手机上按来按去，忍不住问：“这个要求在你看来很奇怪？”

“那倒没有。不过我一般不太和人聊天，所以突然这么说有点不习惯。而且……”操作完毕的他把手机收回外套的衣兜，用少见的迷茫眼神打量着赤司，“我们俩要——聊些什么？”

 

答案当然是呼之欲出的轻小说。

 

黛对待其他事情的态度多半都是采取听之任之的对策，专心完成自己份内的事情，整个过程中理性远胜于热情。虽然在球场上也乖乖地听从自己的命令努力训练，但是在其他人眼中还是被贴上了“不好相处”的标签。

“——感觉和那个人很难说得上话啊。”

那天开完社团例会后实渕和赤司一同出来的时候，偶然间聊到其他队员。

“你说千寻？”赤司问。

“是啊。别人还好，不过和他总像是隔着一层一样。不是那种容易相处的人啊。”

“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赤司轻描淡写地回答，并不打算将这个话题开辟得更深。

“那小征呢？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在没有公开上场之前还不好说。仅就现在训练的状态看，学习的东西能很快领悟，有一定的资质。如果能在出战时充分发挥奇兵的功效，那再好不过。”

实渕轻轻地笑了起来。赤司望向他，不明白这阵笑声的来源。实渕于是接着说：

“完全围绕着篮球来评价，小征还真是公事公办的思考方式。在篮球之外呢？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毕竟我们三个和他的接触都不多，那个人又一向不爱说话。相比之下，小征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还要稍微多一点。”

突然被问到之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赤司稍微蹙起了眉。

“特殊吗……啊，那个人的讲话方式很有趣。”

这句话对实渕来说仿佛变成了冲击性的发言。

“……哎呀，真是看不出来。原来他是个冷面笑匠似的人物吗。一本正经地说些笑话的样子……好让人难以想象啊。”

“并不是你所理解的意思，玲央你好像误会了。时间就要到了，我们加快速度吧。”

他于是便接着加快脚步的方式放弃回答对方“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有趣啊”的疑问。

 

 

赤司想实渕多半没有见识过话题转换到黛感兴趣的领域时的场景。他相信这位知心姐姐同黛聊过一次轻小说之后，会对这位一向寡言少语的前辈有全新的认识。

他对轻小说的认识完全是依靠这个人来开启的。在天台上初次见面的时候曾经翻看了对方热衷的小说，虽然封面看起来很轻浮，小说内容也充斥着各种过分的幻想，不过简单读完一遍后倒也能够感受到角色的魅力之处。之前没接触过这种类型的小说，所以读起来也很新鲜。

私下和黛联系的时候赤司于是用相关问题做开场白：“我又看了一遍《时钟装置的苹果与蜂蜜和妹妹》，还是感觉很不错。有相似的轻小说推荐吗？”

？？？

对方回复给他的是三个问号。紧接着发过来的是一句确认：“你在开玩笑吗？赤司。”

赤司按下手指。

“不，是真的在向你提问。”

“你不是在看到封面的时候就觉得这种小说空洞乏味堆砌设定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无聊幻想？”

“整句评论都是千寻擅自加上的。我并没有对它下任何评价。”

这句话发送之后久久没有得到回复。两小时之后，才突然有一长串文字唰唰唰地涌入手机屏幕。

“我不清楚你的萌点都有什么，所以就把你可能会感兴趣的小说全部列上去了。”黛在消息的开头写道，“所以你自己接下来就挑着看吧。”

然后他在放上去的书单中列出了一长串书名，细心地按照题材加以分类，每篇小说还另附内容简介，简介之后还有本人对于其中某些情节或者人物的吐槽，例如“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XXXXX这种情节，不过如果你特别讨厌主角在故事里做出XXXXXX或者XXXXXXX这种事的话还是劝你不要看为好”这样的言论。

 

可以说是一篇呕心沥血的心得整理了。

 

……光看他平时的状态，还真让人猜测不到原来他对这种事情有着这么大的热情。

赤司也就真的按照他开出的书单一本一本看下去。然后在看完之后会和黛接着交流小说的情节或者某个人物。举例来说，如果今天的话题是OO酱真可爱那么接下来的对话就会变成双方各写一段长长的回复来讨论角色身上的种种萌点。

……但虽然他们在line上对于轻小说内容的交流显得如此密切而热络，但在现实生活中除了社团活动外的交集却并不多。而在白天的训练当中，两个人都并不谈及他们之前曾表示热衷的话题，就像是一条默认俗成的守则。

 

——因此在赤司这样提问的时候黛看起来有些诧异。

“我之后会发给你。话说你看书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一直如此。千寻是觉得这种行为给你造成了麻烦？”

赤司挑起眉毛问他。

“我没这么想。”黛把毛巾从肩膀上拉下来，“有人能和我讨论喜欢的小说我也挺开心。平时没什么人能一起这样交流心得，所以就算是占用休息时间跟你讨论我也能接受。虽然你会喜欢这种小说还让我挺惊讶的……”

“很奇怪吗？”

黛和他重新对视，在两个人视线交汇的时候他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

“你这种类型不是一般都会默认有更高雅的兴趣吗。”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带着尚未褪尽的笑意把脸转向一边。

赤司右臂叉在腰间，居高临下地望着黛。

“‘你这种类型’的形容让人听着很不爽。”

“那真是抱歉了。”

“这道歉真是敷衍。”

黛重新转过脸来望向他，平淡地说：“那是因为赤司你也没真的生气啊。怎么说呢，你的防守范围还挺好掌握的。跟退部之前的印象比，现在的你在某些方面意外地让人好懂。”

 

“……你的胆子还真大。”

赤司低声说。

虽然觉得对方的这句话显得有些突兀，但他却奇妙地并未因此感到不快。

 

“不是你要我学会揣测你的心思？”黛问，“我也只有努力去做了。”

“啊。你做得很好。”

“这是夸奖？”

“但是在赛场上猜测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必须猜对。”

黛没有出声，但他的表情分明在说：如果没有猜对又如何？

 

“说不定就会因此而导致失败。胜利是一切，而输是零。”

 

他谈话的对象在听到这句发言后面无表情地盯着赤司看。从他的眼神和表情上看，似乎马上就要说出一句什么。

但是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那句缠绕在他唇齿之间的话最终变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听起来仅仅是转换呼吸节奏时会发出的那一种，探究不出任何附加意义。

黛伸出右手作支撑，从地板上慢慢站起来。

“只要你让他们都站在该站的地方，我就会履行我自己的职责。配合他们。配合你。”

他从赤司身边走过去。

“然后……就这样，把胜利带给你吧。”

 

流淌在空气中的声音含着一种微妙感。

赤司没有转过头。有种莫名的心绪涌上来。

 

 

 

登上台阶，接着打开大门。清凉的风向脸上拂来，带来一阵清爽感。

赤司眯起眼睛，感受着无遮无拦地落在脸上的阳光。午休时间的天台就像是同楼下的空间隔绝开来的寂静之地。正坐在栏杆边读书的人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合上书，抬起头向这边望过来。

“现在还是这么喜欢来这里读书吗？”

走到他身前的赤司站定向黛发问。后者将后背向后靠了靠，带着“又是你啊”的表情口气平淡地说：

“休息时间要干什么都无所谓吧。严格的训练之后当然要放松心情。”

赤司低下头打量他手中小说的封面。

“这是，新的……？”

黛从善如流地报出长得要命的一连串书名，把小说递给他。赤司从他手中接过绘有巨乳女角色封面的文库本，摊开来唰唰地翻动书页，简单浏览内容，随口问道：

“这本怎么样？”

“写得一般。打发时间是足够了。”

赤司边在小说中各个异世界中跳跃不定，边漫不经心地说：“真让人惊讶啊。”

“？你看到哪一章了？”

“我说的不是小说。”赤司合起书页，把小说重新递回到主人手中，“是之前给实渕庆生的活动。原来千寻对这种事情还很上心，送了手作的花束？”

黛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充满了窘迫。他干巴巴地咳嗽了一声，没有接话。

“虽然没有当面给实渕，不过他倒是猜到是你。他很感动呢，打算向你当面道谢来着。”

“这就不用了吧……又不是特意给他做的。之前给绫子过生日剩下来的材料，反正也放着没用，就一并做完给他好了。”

赤司满怀兴味地问：“绫子是？……女朋友？”

“不是。”黛脸色有些难看地立刻反驳了赤司的猜测。

“否认得真快啊。不用担心我会对此有什么意见，又没有影响到平时的训练。”赤司用悠闲的声音说，“我还没有无聊到干涉部员的恋爱生活。”

黛苦恼似地叹了口气。他的脸颊开始缓慢而确确实实地涨红。他压低声音说：

“是……我喜欢的一个角色。”

“你是在给二次元角色庆生？”赤司很有兴趣地追问。

“不、不行吗？！”黛像被戳到痛脚一样叫道，“又没哪条法律规定不能给纸片人过生日！”

“反应真激烈啊，你。”而他面对的人则以愉快的态度应对，“我并没有说什么。会为了这种事情全心全意地投入……你还真是有趣。”

黛重又打开文库本，抬高起来遮住脸：“所以你就是在嘲笑吧……”

“和你这样谈话之后，好像的确是轻松了一点。”赤司把后背靠在栏杆上，双手插在制服的裤兜中抬起头眺望远空。察觉到赤司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的黛从小说后面斜斜地扭过头看他。

“就十分钟而已，暂时和我分享一下你的圣域不可以吗，千寻？”

“……别抢我的台词啊。”

“我说过我也会尽力了解千寻的。”

“你饶了我吧……”

 

 

赤司的眼睛还望向蔚蓝的天空。

一望无际的、清澈的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