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饮 (中)




他没有刻意地关注或试图打探这方面的消息。只是在那场短暂的告别后一段时间,意外地在电视上看到赤司父亲病情渐趋好转的新闻。摄影师捕捉到赤司在他人陪同下从病房走出的短暂片段,镜头中的他气色比起突然前来造访的那天要好一点。他注视前方的目光显得十分沉静,和身边的人轻声说话——不,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下令——时的样子也颇有他平时显露出的那种姿态。

看起来的确是无懈可击,黛想。镇定、果断、优雅。名门之后理应如此。

然后他抬起手指换了频道,蜷缩在被子里看表情和动作都双份夸张的模特在食品广告中蹦蹦跳跳。窗外,夕阳已经彻底落下,黑暗卷着寒气,动作迅速地将一整块天空吞噬。

 

 

新一天的打工也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略有不耐地想着“今天总算是完了啊”的黛同其他员工象征性地打了声招呼,简单收拾东西后便背着包推开店门。踏下门口的台阶时手机在衣兜中轻轻震动,他摸出手机,继而看到发信人是赤司的邮件。对方以惯有的谨慎口吻询问自己是否有时间。

“想来的话就来吧。”

他简单在回复中写下这句话,接着按下了发送。从最后一级台阶迈下来,他站在书店门前因想起什么而迟疑了片刻,隔壁店铺的霓虹灯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略显迟疑的轮廓。但他很快又下定决心,接着转过身,向前快走几步,拉开面包店的店门进去买了点吃的。

提着装着面包的袋子的黛正巧同赤司在公寓楼下碰头。优等生乖巧地穿着制服背着书包,循规蹈矩从不出错。显然一直注意着附近的动静的赤司立刻发现了出现在不远处的黛,他望过来,但并没有做些伸手招呼的动作。黛慢悠悠地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

 

“真巧。”他略略抬起头望着黛说。

“我也正想说。”

 

这就算作他们再次见面后的第一句问候了。

赤司默不作声地跟着黛上楼。他意外地没有在上楼的过程中尝试开启话题。一旦这位客人沉默下来,黛就更不会做嘘寒问暖的殷勤主人,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在无声中一前一后进了黛的家门。

还是老规矩。书架、沙发、自斟自饮的茶水供应。黛装作不经意地把面包袋子丢向附近坐着的人:“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你随便挑点什么吃吧。”

“给我吃吗?不用了。黛前辈可以留着当明天的早餐。”

“……把袋子给我送回来。”

感觉到黛语气中情绪变化的赤司盯着他几秒钟,然后笑了起来,这时他的表情终于变得柔和。

“开玩笑的。请前辈不要当真。”

“这算哪门子玩笑啊——”

赤司很快就开始吃起面包。黛缩在懒人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余光观察赤司吃东西。恰如身处培养皿中被人细心端详一举一动一般的人似乎发觉了这点,因为他吃完整个面包之后立刻转过头,向黛露出了对他来说可以说是非常难得的灿烂笑容。

“谢谢招待。味道很不错。”

“谢谢你对服务的评价。记得多给小费。”黛低下头把手中的书翻过一页说。在感受到赤司对自己投来的视线之后他又忍不住把头抬了起来。

“有事?”黛问。

 

“黛前辈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黛想了想。然后他说:“没有。”

赤司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的。”

然后他们继续各读各的书,各喝各的茶。

到了该回去的时候黛按惯例站起来打算把学弟送出门,但今天赤司却仍坐在原处按兵不动。

“今晚可以在黛前辈家住下来吗?”

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错愕地盯着对方,一时间连回答的话都找不到。于是赤司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请求。这一次他说出这句请求的时候没有笑。

“明早不会影响上课吗?”

“只是住在别处一夜而已。而且明天是休息日,黛前辈是记错了日期?”

“啊是吗。那是我记错了。不过你深夜不归家里那边不会说些什么?”黛反问。

“来这里之前已经告知管家了。”

“……先斩后奏啊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答应了吧。”

虽然最后还是应允下来,但黛并非对此毫无疑问。为什么会突然提出住在自己家里这种要求?和对方一向避免给人添麻烦(或者仅仅是过多接触)的性格实在差异很大。难道是在家里有什么心烦事吗,但看他今晚的样子又并不像。

他还是把心里长久盘桓的问题问出了口。

 

“为什么今晚想住在这边?”

如此简单的问题却在空气静止片刻之后才听到对方的回答。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在黛前辈家住一晚试试。打扰前辈了。”

 

虽然口气谦卑地说着“打扰了”,但看赤司的神色并无半点因此而生的歉意或不安。他和黛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最终还是黛做了临阵脱逃的那一个。

“随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他用放弃似的口气这么说。余光里,听到这句话的赤司好像淡淡地露出了微笑。

又或者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这之后租书店老板又多出了偶尔一周一次的提供住宿业务。他的确觉得自己和赤司的关系同旅店老板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差不多,提供舒适的床、食物和饮品、外加适当的交流——但他肯定做不到老板那么客气就是了。而且还是无偿。

每次说完晚安之后两个人便各自歇息,赤司关上客房的房门,之后整晚那房间都异常安静,安静到有时黛半夜起来找水喝时会忍不住把手脚再放轻个两三倍的程度。要是能有这么安稳的租客的话那与人合租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省下来的房租还可以用在他处。但黛也仅仅就是想想。他很清楚能做到像赤司这样安静的访客实在是凤毛麟角。

要说持续这样的状态使得黛的生活产生了多大的变化,似乎并没有。顶多在早上顶着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在起床气的余韵中推开门时,会被对方的一句“早上好,黛前辈”吓到而已。晚上的打工结束时会多买点吃的回来。有一次意外地被一起打工的同事问:“黛,你交了女朋友?”诧异地回答他“你想多了,完全没有”时对方好像和自己一样惊讶。

“隔壁的店员说你每天都会买两个人份的甜点。”

黛很想用“我一个人吃两人份的不行吗你没事干嘛要关心这种问题”的话顶回去。不过最后他还是老实地说:“是有学弟经常来我家玩而已。”

“哦,这样啊?你和你学弟关系还真好啊。”

——哪门子的好啊。而且听口气你明明还是半信半疑的吧。

晚上见到赤司时随口说了这件事,本意是当作“趣事”分享,但赤司听后却无动于衷。黛于是觉得尝试和他像普通前后辈一样相处的自己实在是太蠢了。

在例行的晚安之后赤司叫住了刚要转身的他。

“黛前辈现在有女朋友吗?”

他问。口气听上去就和“超市的面包会在七点钟之后打折吗”差不多。

“有女朋友的人会闲到休息日的晚上和你一起看书吗?”

黛没好气地回答他。

“那黛前辈什么时候会交女朋友?”

“又不是像上课一样会排出固定的时间表。这种问题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我只是在想,如果交了女朋友之后我再像这样到黛前辈家里来……是不是有些不妥。”

“你也担心得太早了。等到我能交到连学弟的醋都要吃的女朋友的时候,你再来这么说吧。”

赤司随着这句话飘散在空气中的尾音逐渐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黛把目光从他因为发笑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上移开。

“没什么事的话就这样了。晚安。”

“……晚安。”

 

 

重新回忆起这段日子的黛也曾不无懊恼地想:

如果他在接下来的那天干脆翘掉打工随便跑到随便哪个地方,是不是都不会导致最后的“那个”结果。

那么,像这样平静的生活就能永久持续下去……

和赤司比普通前后辈的关系似乎要更亲密。似乎又更疏远。但是无论如何都还算是正常范围内。

虽然这样也不过只是自己的妄想而已。就算没有这件事,说不定也会有突然出现的别的什么契机让情况逐渐拐向奇怪的方向。

但……

 

 

“别愁眉苦脸的啊。笑一笑嘛。”

“把我挟持过来的人别说这种台词。”

“谁挟持了啊——注意下用词。来吃顿饭有什么。黛你太孤僻啦。”

同一年级和黛同在书店打工的男生捏着酒杯振振有词地说,坐在对面的两个女孩子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以示赞同。空气中缠绕着饭菜的香气和热气。

“本来就是。我只是说‘不想吃饭’而已,干嘛要拉着我在大街上说‘难道就真的对我这么不感兴趣吗’这种台词……”

“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啊。你怎么一点都不懂和人亲近哪。”

“这种真心话谁要听啊。对你还是不亲近比较好吧。”

女孩子们哧哧地笑了起来。高个子的女生托着腮说:“黛还真是冷淡啊。”

所以你们就十分执着于把个性冷淡的人拉来一起吃饭吗……黛感到无趣地叹了口气。他原本打算和往常一样打工结束后就直接回家,不料正要出门时却被同事截住。黛只得给赤司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他自然也试图用这个理由推掉这顿饭,只是得到的回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个学弟经常去你家玩吗?”身边的人问,“之前听到的时候就想说你们关系还真好。”

“他只是来看书而已。”

“休息时间都用在这上面了。他肯定没女朋友吧。”

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关系似乎还称得上“好”,但黛总觉得对赤司的私事一无所知。女朋友……那家伙应该没有吧。

除了那天赤司突然发问之外,他们从未谈论过这个话题。如果是小说中出现的女角色哪个更适合做恋爱对象这种程度的探讨倒是有过,但一旦话题从二次元跳到三次元,就好像都通通失去了兴趣。他怀疑赤司就算是有心谈恋爱也未必会有时间:学生会事务与社团活动占去了半壁江山,现在连休息日的时间都要花一半在自己家里。

何况赤司从不曾在闲谈时流露出一分一毫对哪个女生的好感,更别说向前辈请教恋爱事宜这种选项——虽说他就算是真有困惑也不一定会向恋爱经验同为零的自己请教就是了。

在黛对着酒杯胡思乱想时话题似乎已经跳到了不得了的方向。其余几人兴致勃勃地商议着掷骰子来玩国王游戏。

“才几个人啊玩国王游戏……”

但即使是这样吐槽的黛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游戏的漩涡。于是今日运势大凶的他接连喝了数杯酒、和一个女生接了吻、还被迫把手机献祭出来接受惩罚。酒已经开始发挥效用,黛的脑内被“为什么四个人随机都轮不到自己当国王”的念头占满,一只手勉强撑在头部看女生带着诡异的笑容操作后把手机推回给他。搞什么啊这些人。他想问些什么但已经有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弥散开来。

——黛?醉了吗。——酒量意外地小啊。——听得到吗?——还要再来一局吗?

有谁说了句“算了吧”。又有声音说“今天到这里就好了。”

完了吗……黛试图站起来,一旁的男生赶紧扶住他。他听见一个女生有点担心的声音:“送下他吧,尾藤?”开什么玩笑啊,不用你们送吧。他胡乱挥动胳膊,然后——

 

 

再醒来就已经是在计程车上。司机很有耐心地叫醒了他。

“已经到了,请您下车。”

打着呵欠的黛从后座直起身来,按了按还有点痛的头部。比起刚才在店里他稍稍清醒了一点,但酒劲仍继续在脑内肆虐。勉强付了车费后他推开车门下了车。在电梯里还是有点头昏,他倚在角落里等待电梯升到家所在的那一层。电梯门开启后他顺着身体的记忆往家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有人正站在他家门前。

 

酒精把视力也一并腐蚀掉了,黛眯起眼睛想看清那是谁。直到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这个人的身前,他才看清是穿着制服的赤司。

 

“赤司……?”

 

他不确定地问。

被叫到名字的人正抬起头盯着他。他在看清黛此时的状态时首先流露出一丝惊愕的神色。这种神色仿佛在走廊的灯光下即刻变质,急速凋零,最终又变为面无表情。

“你来这里干嘛?我不是给你打过电话说今晚有事吗。”

黛靠在墙上摸索钥匙。他没有去看赤司这时的表情,也没有在意他为什么沉默了一阵。

 

“……我看到黛前辈的邮件了。”

 

“什么邮件?”

终于找到钥匙的黛发问,同时试图用有点颤抖的手把钥匙插进锁孔。他总是搞不定。在他又一次徒劳地尝试开始时赤司按住他的手。他的手带着凉意,使得黛轻轻哆嗦一下然后下意识地放开手。赤司从他手中取出钥匙,一次性打开了房门。然后他才接着说:“就是黛前辈今天晚上给我发的那封。”

黛迷茫地问:“……我给你……发过什么?”

他索性推开门:“算了,进来再说吧。”

他还是没有在意身后的赤司沉默的原因。

 

“我答应了。”

这是赤司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刚刚把门关上的黛想这分明不是聊天的时间和处所——他们两人此刻正面对面地站在玄关处。至少也走到客厅再对自己说这种莫名其妙的发言吧。

“你答应什么了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黛仍然感觉后脑勺传来突突跳动着的痛楚。糟糕。看来宿醉后的明早肯定会是地狱般的痛苦。

赤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是想用目光剖析出黛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然后他掏出手机,滑动几下后递给黛。

黛在此之前从不相信被吓到酒醒这种说法。

会醉酒就已经是处于不可救药的状态了,除非喝下醒酒的东西或者大睡一觉,不然怎么可能直接摆脱那种醉醺醺的感觉。会因某件事而突然大脑清醒……怎么想似乎都像是经过艺术夸张的加工一样。

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了。凭借自己的亲身经验。

 

在已读邮件的界面上显示着这样的内容:

 

“抱歉对你说出这样的话。你看到以后肯定会吓一跳吧?但是我考虑这件事已经很久了,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向你说明。就算是只有一次也好……今天晚上请和我做吧。这是我对你的认真的请求。今天终于把一直以来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了。所以,只有今夜,请和我……”

 

这封邮件的发送者是他自己。

而接收者是赤司。

 

黛目瞪口呆地望着手机屏幕,仿佛上面的每一行字都跳出界面在手机上飞舞。他拼命地在脑海中打捞记忆的残片,掠过的只有当时对方那种恶作剧式的笑容。当时他已经被灌得半醉,完全没注意也没力气阻止对方要施行什么惩罚。但这也太乱来?这种内容的邮件给人乱发?就算发给赤司也……

他想起赤司几分钟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答应了。”

——完了完了。

 

“抱歉。”

这绝对是黛迄今为止的人生最真挚也是最难出口的一句抱歉。

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让你误会了。这是玩国王游戏时书店的同事开玩笑做惩罚方式的。并不是要真的和你……这只是恶作剧而已。实在是不好意思。对不起。”

他躬身道歉。会这样同后辈说话绝对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了。

 

“刚看到邮件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赤司慢慢地说。从声音里揣摩不出他此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抱歉,我也没有想到他们——”

但是赤司完全把他的道歉和辩解抛在一边。他自顾自地接着说:

 

“因为觉得黛前辈不像是说出这种话的人。会是恶作剧吗,这种可能我也想到了。但是黛前辈也不会做这种恶作剧。如果是真正的心意结果被当成恶作剧处理不是也很不妥吗。所以最后我还是选择相信了。”

 

“赤司你——”

 

“我收到邮件后认真思考了很久。说没有任何动摇是骗人的。原来黛前辈是这样想的吗,到底要怎么做才好……思考到最后,我决定接受黛前辈的请求。只是没有做这件事的准备和经验,所以也感觉有点为难。”

 

就算是酒意还未褪尽的黛现在也察觉出了赤司语气中的不对劲。而对方缓慢而冷淡的声音还在仿佛无止境般地说下去:

 

“不过既然决定这样做了……所以最后还是来到了黛前辈家。但是家中却没有人。于是我拨打了黛前辈的电话,但是出乎意料地一次也没接通。我感到很担心,又想起前辈说今晚有事,所以还是决定就在这里等待黛前辈回来……啊,然后黛前辈就这样醉醺醺地出现了。”

 

这段话分明一个恐怖的字或词都没有出现,但黛却感觉毛骨悚然。他意识到赤司是认真的。就算是突然被同性的前辈请求上床他也认真地考虑然后决定答应了。一想到赤司抱着这种认真的感情在自家门口等到现在,然后被告知只是一场玩笑时的心情——黛感觉自己整个胃都翻滚着绞痛起来。就算自己现在突然倒地死去也行……谁来赶快结束这种尴尬致死的局面吧。

 

“对不起。对不起。然后……你今晚就先住在这里吧。真的对不起。还是请你把这个恶作剧忘记……”

 



“但我的确决定答应这个请求了。我说过的。”



 

从赤司口中吐露出的话语带着寒意。黛站在原地,感觉手脚都被这股寒意彻底禁锢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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