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中)




“就是这样吗?”

面对来自学圝生的提问,实渕只是用竖圝起的食指在唇前轻轻摆了摆。
“对,就是这样。”
“要把结果看作是什么呢。”
“唔……暂且当作一种参考的预圝言吧……?”
他用含糊而暧昧的说法将答圝案一带而过,接着在两双沉静的眼睛的注视前,把绘有神秘纹样、看起来年头颇久的纸牌慢慢在桌面上摆开。

离画家和两名学圝生最初相见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年有余。

如果说“过去了一千个日子”,似乎还有令人因数额庞大而警醒的功效。但换成“度过了三年”,就像是被削薄再削薄的木片,拿在手上,轻轻巧巧,不值一哂。
赤司的生活则在三年过后依然平缓地、永无止境般地向前流过。
他升上了中学,和新一群同学坐在教室中,看阳光穿过窗户,洒在黑板上。比起以前,他又长高了些。可他的同伴的身高却顽固地盘踞在他之上——虽然想到黛比自己大上两岁的事实,也算是理所当然。休息日他仍然跟随老圝师学画,姑姑生日时送的礼物也顺水推舟地换作亲手绘制的肖像。就在线条和色彩之间,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被填满,他和他唯一的同学,奢侈地在画室中挥霍每周中的一整天。
赤司不确定这样密切相处的时间,是不是成为了培植某些不合时宜情愫的培养土。
这世上再不会有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能够敏圝感地捕捉到仆的变化。他曾经选在某个“弟圝弟”看起来兴致还不错的晚上,尝试与他谈论这件事。尽管他并不能算是对方真正意义上的兄长,然而他从仆那里最终所得到的,还是正像每个对哥圝哥不耐烦的弟圝弟给出的敷衍回圝复一样。
“管得真多。”
“弟圝弟”在意识深处喃喃地说,接着就像是潜行至深海的鱼一般,倏然间便消失在昏暗当中。第一场相关的兄弟对谈暂时宣告失败。
这并不意味着赤司自己十分乐意扮演说教者的角色。原因中的很大一部分是不得已而为之,由于仆特殊的存在性,即使存有偃旗息鼓之心,他也非要被拉上舞台不可。“我和你是一体的,”他这样提醒仆,“所以我不想看到你擅自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
他相信仆读得懂这种语焉不详的说法。
——你怎么总是这么啰嗦。我只是觉得千寻很有趣。
而“弟圝弟”的回答却振振有词又显得堂而皇之。
——那也要保持在‘界限’这一边。
——说到底‘界限’到底是什么啊。不可以让我想怎样就怎样吗。
——不行。你在肆意妄为之外偶尔也考虑下其他事情。
仆趴在桌上专心完成本日的作业,不再对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作出任何反应。他被无声抵圝制的兄长只好放弃原有的打算。

翌日赤司便怀着这种微弱而持久的苦恼坐在画室中,等待一时兴起要给两位学圝生占卜的画家实渕进行接下来的表演——仆原本声称今天也要继续画画,在写完作业后又自顾自地喊累决定休息。就赤司的观察,仆的精力随情绪波动而消耗的速度随年岁渐长而加快,一天中能持续出现的时间也开始缓慢地缩短。
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身边不远处的黛沉默地注视实渕手上的动作。赤司眼角的余光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迅疾地掠过。另一场谈话总是难以开局,他有心问对方一些问题,但拙于从言语中挑选出合适而不觉尴尬的开场白。于是那些问题在焦灼中渐渐风干,最后破碎、飞散于半空之中,成为灰尘的伴侣。
实渕占卜起来似乎得心应手,并不比绘画更陌生。而当得出的结果呈现在他眼前时,他的态度奇异地慎重与严肃起来。他注视着牌面,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糟糕的结果?”
赤司替实渕说出他藏匿心中的话。
画家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你们中的某一个,”他抬起眼睛注视着两个学圝生叮嘱道,“记住要尽量远离水。”
赤司试探地问: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将会落水吗?”
实渕像是因为愧疚而叹了口气。
“再详细的结果,我就无法看清了。请原谅愚钝的老圝师吧。”他带着歉意垂下眼睛。

赤司倒并没有把这句预圝言放在心上,不如说,他本身就并不相信这种含有天意一般的说法。新春占卜时,也曾有过在寺圝庙中求得凶签的经历,但那之后的生活同样有条不紊,并没有突降天灾或人圝祸来印证卜辞。他随意地望了眼黛的神色。他看起来像在为这句话而发呆。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户,均匀地铺在地板上。在数年后于记忆中重新回溯的时候,四周的声音都静止了,只有这幅画面以黑白色的形式长久地、无法动圝摇地固定在那里,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消隐的梦境。

是谁从何时开始在本土栽种下第一棵圣诞树已经不可考。但人们开始习惯在白雪皑皑中庆祝圣诞的习俗,却成为不争的事实。实渕悠闲地按照一贯的姿态步入画室,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一样新奇地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上的装饰。
“这里也有啊。”
在座的两位学圝生于是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打量被巧手的佣人想办法固定住的带有绿叶、蜿蜒而下的枝蔓。
“有什么特别的吗……”黛压低声音说。
“这可是槲寄生哟。”
实渕心情愉悦地指指垂下来的枝叶,接着说明:“你们没有听说过吗?在槲寄生下面接圝吻的情圝侣,就会获得幸福啊。非常可爱的传统,不是吗?”来自学圝生们的冷淡反应或许削弱了他的部分热情,但是他依旧不遗余力地再次强调了一遍这个习俗的浪漫之处。
“好吧。”
面对依旧不为所动的听众,从西洋归来的画家最终只得遗憾地耸耸肩,把话题从热力四射的方向重新拐回循规蹈矩的授课,用一句略带伤感的慨叹终结前文:“看起来你们都对这点不感兴趣。”

可他这一点确实弄错了。
他的学圝生们并非对此不感兴趣。反而是、太感兴趣——


静江在当晚某个时间一如既往地端着茶点叩响少爷的房门。这一次叩门的时间比之前都久,因为原本会即时在房间中响起的应答声,今日却迟迟不至。这时多半是做功课的时间,难道少爷是提早睡下了吗?她心下疑惑,略微扬高声音问:“少爷?您在吗?”
这一次房间里的人终于做出了反应。
静江于是进了房间。征十郎少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书桌前,正读一本摊开的书。静江放置茶点时粗圝粗看过几个字,只觉得语意晦涩。
“刚才在想一些事情,没听到静江姐你的声音,抱歉。”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少爷温和地向她说明。
得到答圝案的静江也不再多想,将茶点送至后便行礼退出房间。将房门带上前,残留在她眼中的是少爷坐在书桌前挺圝直的背影。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呢。是过节的缘故吗……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穿过走廊,踏着阶梯走了下去。


——你还要维持多久这样的反应。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为什么之前都不说出来?
——别问我!

赤司烦躁地合上圝书本,抓着书脊把它重新塞回书架上。在这句话之后,仆的发言就像按到了电圝话拨号圆盘上的某个失灵键位,长久地卡在那里。
他惆怅地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不能把这个麻烦的家伙放着不管。

——你还在伤心吗。
——是愤怒。居然敢这么对我说话。谁允许他用那种态度!
——早知这样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喊停。下一次还这样把身圝体全权交给你不知道你又会干出什么。再怎么样对方也是同圝性,冒冒失失地要亲圝吻对方,这种做法也……
——我就是想圝做不行吗?
——可是你得到的结果就放在那里。

*  *  *
他的同伴制止了仆亲圝吻的举动——或者说是努力把这种接圝触搞得一团糟。在无人的画室里他们两个人各自喘息着隔着一段距离对峙,像经过一场足够滑稽的搏斗。
“为什么?”
被拒绝的人费解地问。
黛抬起右手看了一眼,他盯着手背上被刚才的接圝触按圝压出的红色印记好一会儿。从前额上散落的头发滑落下来,挡住他的眼睛。
“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不为什么。”
把手收回去的黛慢慢地说。
“不能这么做?”
“……一定要这么做吗。”
“你要是不喜欢——”

“我没有不喜欢的权圝利,少爷。你——不懂吗?”
黛说出的内容尖锐,语气却异常冷静。

被这样称呼的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我明白你想说的话。你父亲是受雇于我姑姑。但我自认并没有把你看作低一等的仆人,我没有命令过你,也没有轻视过你。我把你当作朋友,不,也许——”

“如果真把我当作朋友的话,到此为止。”黛过了一瞬后说,“……谢谢。”

*  *  *

——那他也可以早点说出来不是吗。现在这是什么。耍我吗。我又没有做过任何逼圝迫他的……
——你喜欢他吗?

仆振振有词的气势突然间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迷惘的台词。

——我不知道。
接着他又问:
“‘你’知道吗?”
——你的事为什么反倒拿来问我。
——我们明明是同一个人。
——那你就应该明白做出丢脸的事情我也非要和你一起承担不可。就像对方所说的到此为止。不要再做无谓的思考了,因为这点事情就动圝摇成这样,原来你是这么软弱的家伙吗?

仆没有吭声。问题后所隔着的空白是那么漫长,以至于赤司要以为他又重新逃回自己在意识中的隐逸之地。

——是你变强大了。
仆说。
接着他真的无声无息地潜回了自己安稳的归所。意识之海又变得如同死去一般的沉寂。

赤司因为仆最后的发言而怔愣在书桌前。他心中百味杂陈,不知如何作答。
他能对这句话说什么呢。
他想到仆现在能撑下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就连睡前的对话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缩短;他想到画室里的阳光,颜料的气味,交握的手;他想到圣诞树,铃铛,悬挂起来的槲寄生;他想到有一次偶然间翻阅黛之前的练习簿,在那些纤弱秀丽的女性画面最后几页,看到他认真画下的赤司自己的侧影。他画得很用心,和前面的画不一样的那种用心。他想到有些话是不会出口的,而有些出口的话是收不回的。
但他不知道自己或对方所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行李都收拾好了吧?”
“是的,夫人。您请看。”

春子把美知决定动身后要带上的行李展示给她。佣人们为了这趟旅程都忙碌起来;房门外不时能听到脚步声。
“征十郎呢?还在房间里吗?刚才上去看他,不知怎么回事,闻到淡淡的焦糊味。看他房间里放了个火钵,不知是不是烧着了什么。”
“我这就取下来。”
“喔,现在倒不急……看征十郎听到出海的消息好像很高兴,我也松了一口气。”美知大概是心情好的缘故,絮絮叨叨地同佣人聊了起来,“有个每周一起学画的朋友,现在又走了,多半心里不太痛快。”
“毕竟相处了三四年。”春子边忙着手上的活计边接话,“可是黛医生的儿子怎么又突然走了呢?”
“据说是一心要去东京那边……真是看不出这孩子居然那么任性,做父亲的倒是很过意不去。不过昨天还从东京寄了封给征十郎的信来呢。”
“少爷要是回东京本家的话,将来说不定也还能见面。”
美知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忧郁地摇了摇头。
“将来怎么样可说不好哇。”
“姑姑。”
“征十郎来了?”美知从沙发上起身,亲圝热地招呼道,“离开船时间还早,不用着急。”


赤司和姑姑美知在预定的时间登上游轮。
他并不像姑姑误解的那样憧憬这段旅行。黛的离开是突兀的,对仆来说尤其如此。他对兄长简单地抱怨了几句,把更多要说的话放在了寄去的信中。当姑姑提出出海游玩的建议时,他痛快地答应了。他收到来信的速度和这次应答一样痛快,信的内容对他来说熟悉之极;因为黛仅仅是把寄过去的那封信完整未动地重新寄了过来。
仆赶在女佣催促下楼前在火钵里烧掉了那封信。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

“棒极了。”
美知热烈地向着刚从舞台上下来的侄圝子鼓掌。四周的宾客也用赞叹的目光环绕着结束表演的赤司。游轮雇圝佣的演奏者重新持琴回到台上。“您太夸张了。”
对姑姑的态度略显无奈的赤司于是重新在对方身边的位置上坐下。
“可是征十郎的琴声确实动听得很。又要到用餐时间了,我回房间换件衣服。”美知从座位上起身,微笑着嘱咐侄圝子。



赤司在这之后才发现姑姑换衣服的时间过于漫长——漫长到立刻催生出他不祥的预感。



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他打开了房间门,发现姑姑不知何时已经晕倒在地上。游轮上的医生很快赶到,开始着手处理病人的状况。赤司听姑姑说起过她有眩晕症状的毛病,可却没料到这一次会这样凶险。要是这一回连姑姑都要离自己而去的话该怎么办……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冷静地掐断了接下来的思绪,强圝迫自己主持该办的种种事务。
美知到了深夜终于恢复意识。
“别在这守着了,”醒转过来、了解了情况的她轻声对病床前的侄圝子说,“回去睡吧。”
赤司争不过姑姑,又不放心地和被指派来照顾病人的侍应生交待了注意事项,这才从房间中退出去。但他并没有入睡,担忧和紧张已经完全吞噬了他的睡意。
他来到甲板上,静静地望着澎湃的波涛。

——暂时没事了。

仆的声音就在这样的寂静中响起。他用的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宽慰的语气。
——离你上一次出来隔了很久。
赤司在心中对“弟圝弟”说。
——我以后也不会出来了。
——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我这次是特地来向你告别。

赤司僵硬地望向深夜中黑圝暗的海面。他心中因为这句话骤然间一团乱麻。

——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骗你。我是为了帮助软弱的你才出现的,而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就算姑姑离开你,你也不会像母亲去世那样无法接受了。你在慢慢强大起来。
——为什么……我没有说过不需要你这种事。
——你长大了。我也失去力量了。
——不能留下来吗?我已经……我已经把你当作弟弟了。
仆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称呼自己的兄长。但很快又将是最后一次。

——非走不可吗?
——我很累,已经没力气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再见到千寻的话,替我打他一拳吧。不,装作没看见他、不认识他好了。不行,好像太便宜他了……

你的话真是前后矛盾。赤司抑制住复杂的情绪,低声说。
仆为他的话而微笑起来。

——我就是在你的软弱和矛盾中诞生的啊。

自从母亲走后,眼眶湿圝热的感觉已经远离赤司数年。而现在,他感到那种悲伤又拼命爬了上来扼制住自己的咽喉。
仆还在小声说着:“那么,再见到千寻的话,替我对他说……”
“要说什么呢。”
与他对话的人就像是又被这个问题考倒了。

“对啊。说什么呢……”

仆寂寞的声音沉入波涛之中,无处寻觅。

赤司接着尝试说些什么,但他很快明白已经没人能配合自己的谈话。他作出呼唤某人的口型,夜风冷冷,寒空寂寂,无人回应,无人幸存。
他终于明白实渕当时的预圝言是对的。远离水。水靠近毁灭,靠近遗忘,见证一个人的离开与亡故。在永无止息向前流动的波浪之下,安葬着无法归来的死者。
他向着大海俯下圝身去,温热的泪水坠入海洋,毫无声息。

原来我是在,哭啊。
赤司想。





四月初,姑姑去世后,赤司家的独子重返东京。




大正 十年




从咖啡馆出来,天色已晚,有隐约的月色从远山后显出。天气尚不算太冷,穿着白日的打扮在夜间漫步并无不适。
赤司同绿间边交谈着边迈步向前。绿间打算去附近的唱片店看一眼。

“……顺便问问有没有新到的落语唱片。”他在发言的最后加上了这么一句。

赤司向朋友投去含有疑问的目光。
“最近开始对落语感兴趣了吗?”
在他的印象中,很难把弹得一手好钢琴的绿间和落语联圝系起来。按之前赤司对他的了解,绿间的喜好更趋向于歌剧,除了会到剧场观赏外,也乐于收藏与其有关的唱片。
他的同伴冷哼了一声。
“不,不是我要听的。是高尾那家伙的兴趣。总喜欢听着那种东西哈哈大笑,真是搞不懂他。”
“噢,是特地给他带的。”赤司若无其事地接话。
“付给仆人的工钱而已。”
绿间用一种不可置疑的肯定语气结束了这个话题。赤司配合地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拐过街角的时候两人注意到街边正聚圝集着一些,那里正摆放着什么摊位。
“要去看看吗?”
绿间同意了这一提议。他们走近,发现是部分人在举办儿童画作的义卖活动。从前几年开始兴起的农圝民画、儿童自圝由画的潮流,赤司也有所耳闻。现在所见到的看起来就是活动的成果之一。木制的钱箱用颜料涂饰着字迹:“本次活动之全部所得,皆作儿童绘画教学之用。”入夜之后行人变得稀少,活动接近尾声,组圝织者正在收拾什物。有人在把装裱好的画作放进箱中——赤司睁大眼睛。
黛前辈。他说。
声音细微,能听到的只有绿间,他茫然地转过头来,问赤司刚才是不是说些什么。而赤司无心解答他的提问,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句:“黛前辈。”

被叫到的人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眼周围的伙伴,发觉声音来自其他人后,他才抬起头向这边望过来。他一定在那一瞬间就认出来了,赤司想。他惊愕到差点让手中的画作和箱子一同落在地上。
“是你。”他说。
“是我。”

接下来两人便无话可说。时隔六年才重新见到对方,似乎太慢;另换一种说法,仅仅过了六年就又遇见对方——似乎又很快。

“你们这是?”绿间迷惑地发问。
“这是我……之前认识的人。”
黛愣了一瞬之后又接着开始为自己的工作忙碌。赤司做出了一个让自己也感到讶异的决定。
“抱歉,绿间。”他诚挚地向朋友道歉,“今天可能无法陪你去唱片店了。”


“我还以为黛前辈会住在更远的地方。田端那边的文士村就相当出名。”
“是吗。”
“不过住在这里也相当便利。交通也很发达。”
“是觉得还可以。”
和黛一起抱着箱子走在街上的赤司侧过头望了一眼对方。

“——不想让我知道住处的话,说出来不就行了吗。”

他直截了当地挑明黛的心事。
被这句话击败的人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穿过小巷,登上阶梯。黛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转过身对赤司说:

“就算说出来的话,你也不会罢休吧。”

他没有等待赤司回答问题的耐心。门被推开,黛走进房圝中。刚才的那句话静静地悬在那里。它更像是对于漫长时光中某一刻等待已久的回应。
黛的房间简单而整洁,到了使人觉得过于朴素的地步。桌上摊着今天的报纸,靠墙立着被书塞满了的书架。在赤司站在房间中间观望的时候,黛走到他身边把箱子放下来。
“现在不画画了吗?”
赤司问。他没有在房间里捕捉到任何关于绘画的痕迹,让他感到有些奇怪。
“你要看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黛站起来后退几步,看起来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他说:“上来吧。”

他跟随黛攀上低矮的楼梯。引路人按下开关,于是整个阁楼在灯光的映照下变得奇异地亮丽起来,这都是将不大的空间尽数填充满的画作的功劳。从上到下,到处都是主人留下的画。他举目四望,所看到的和脑海中预先设想好的相去甚远。在少年时曾在黛的画作中圝出现的那种纤弱而微妙的线条已经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常见的风景与人物肖像。这些都很美,但是美得很平常,出现在什么地方、出现在谁的手中都一样。
“风格好像变了。”
他最后仅仅短暂地评价了这样一句。
黛倚在墙上,对他的评价以静默相对。平心而论,他们刚才所做的工作还算不上劳累,然而他的体力看起来却十分不佳。他原以为对方会和自己一样在成长中变得更加健壮。
“因为这种画卖得最快。”黛说。
赤司把注意力从画作转移到黛身上。他注意到赤司眼神中的疑问,嘲讽地微笑了一下,不加任何修饰地直接回应道:
“我需要钱。”
可赤司难以找出在这间房屋内有什么值得他囤积与花费金钱的事物。他承认自己经验尚浅,还不清楚这间屋子租金几何,用于购圝买画具的开销又要达到多少。但他本能地觉得是所有这些东西之外的某一件事正持续而大量地耗费着金钱。联想到今天的义卖,他姑且把参与公共活动的答圝案填入空白。赤司温声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
“但还没有缺到要向别人借贷的地步。”
黛拒绝得也很痛快。
他用看不出带有什么感情的眼神持续地盯着赤司,接着像是为这种失礼的凝视感到抱歉一样叹了口气。在灯光的照耀下,他侧过脸,低声发问道:“‘他’也……?”
“也”字的后面又本应跟着什么呢。也在?也还是一样?
“他不在。”
“我当然知道是你,”黛误解了他的意思,“所以我问的是——”

“他消失了。”

黛一开始无圝动圝于圝衷,他仍然向赤司这边摆出倾听的姿圝势,就像以为还有什么未待出口的下一句话一样。那眼神竟带上了催促的意味。但赤司的答复就停留在这,一步也不能向前。因为结果如此。他于是静待黛也清圝醒过来。

隔了四五分钟,黛忽然低声问:
“你要吃点什么吗?”

他没得到答圝案就下去了。阁楼的楼梯年久腐朽,踏在上面,一级一级,时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圝叫。





“你最近似乎很忙。上一次这样出来还是上个月的事。”

在从台阶上步下的间隙,绿间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剧院的演出在一刻钟前刚刚结束,身穿华丽服装的女主角向观众谢幕,舞台上的帷幕随着演员身影的消逝重新垂落。观赏过精彩表演的观众们满足地散去。身边的通道走过洋装打扮的夫圝妻,妻子身上喷洒的香水气息从他们的鼻端轻飘飘地漾过。
“是吗?”
赤司并不承认,也不解释。他只是含笑用暧昧的说法搪塞过去。好在绿间也仅仅只是无心一提,并没有对朋友在上课之外的休息时间都做些什么追根究底的冲动。
“今天还去咖啡馆吗?”
“今天吗?”赤司脑海中对黛之前的话语稍作回忆,于是痛快地应承下来。“走吧。”
他们从路边等待客人的车夫中随便挑选了一位年龄稍轻的。就在正要同对方说明地点的时候,赤司注意到另一位车夫的客人之间似乎起了点麻烦。不对,观望片刻的他心中暗想,比起麻烦,更像是带有桃色成分的醉汉之间的相互纠缠。

当赤司意识到男主角之一是谁时,冷眼旁观的平静情绪立时丧失殆尽。

另一边两人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连绿间都在注意到后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在他一本正经地为这种行为作出评价之前,他的朋友突然间插圝入了这场纠纷当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把其中一个醉汉从没完没了的拉扯和呓语中拖出来,像做一件非干不可的事情一般把他安置在自己身边。然后这位朋友走向自己,怀着他曾经在什么时候经历过一次的歉意口吻,重又客气地为今圝晚突然失约的行为道歉。
——从他肩膀上露圝出的醉汉那张苍白的脸,总觉得似曾相识。



放开手的时候,黛的身圝体不受神圝智控圝制一样跌坐在榻榻米上。赤司替他把身圝体调整成更舒适的姿圝势,接着给黛喂下从临近的药店买来的醒酒药。他继而冷静地跪坐下来注视对方的脸。黛眯起睡意朦胧的眼睛,朝着他的方向抬起手。
又慢慢地放下。
赤司从榻榻米上起身,登上阁楼,暂时选择和画作们共处一室。

他绕回来的时候黛已然苏醒。他似乎感受很不妙,正按着头部发出一阵小声的呻圝吟。赤司站在他身边,不受动圝摇地于高处俯视着他。
“偶然在街上遇到,我就把看起来不省人事的前辈送回来了。是喝多了?”
“……当然啊。”
黛烦躁地抬起手掌在额头上用圝力擦了一下。
“平时的开支就是花在这上面吗?”赤司客气地问。
“你喜欢怎么想的话就怎么想吧。”
“之前纠缠黛前辈的人是?”

“我不记得了。”
黛漠然地回答。他连“努力装作回忆”的伪装都懒得做。

赤司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太快透露圝出不悦。
“是朋友吗?”
“我没有朋友。”
“他要前辈去家里作客。”
黛的脸上忽然流露圝出一丝带有恶意的微笑。
“真是位教养良好的少爷。连‘上圝床’这个词都说的这么委婉。”
“他对你是……”
“就是那种不可为外人道的兴趣。在作家和画家的圈子里算是十分时兴的爱好,传播得比感冒病毒还快。你还想问什么?”
“这种感情——”
回答他的声音像玻璃一样,冷而透圝明。直到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赤司才在今圝晚真正意义上涌起了不可遏止的怒火。


“很适合给有钱有闲的人解闷用。只有更从容的人才玩得起。”



“你是在,嘲讽?”


因愤怒而生的冷硬情绪从头到脚将赤司浇筑。这又算什么。少年时的所有共同记忆,换来的就只有一句毫无重量的讽刺吗。这是可以用这种轻忽的语气一带而过的吗。面前的这个男人根本对什么都一无所知。明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在那个海浪相伴的静夜之后。



“你这么觉得啊。”
倒在榻榻米上的人把脸侧了侧,用平板的语调道出使人无处辨别情绪的回应。
“难道不是?”
“我说过了,你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
“那我今天大概是做错了。黛前辈看起来从内心企盼着享受这个夜晚啊。”
他态度平缓地说出略显尖刻的话。黛像是没料到会从他口圝中听到这种应答一样盯着他讶异地微微张圝开了嘴。然后他脸上又与之抗衡般露圝出了讥讽的笑容。

“你对这种事未免太过于关心了。还是说你也打算和我上圝床?”
“如果我说是呢?”

房间中又落下了连绵不绝的沉默。

黛坐起身来。棉被随着他的动作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如果这样就能达到目的的话,”他说,“随你的便。”

他当然可以对说出这种话的黛发问——所以,他是觉得从自己这头延伸出的所有情感和记忆都只是被压抑的肉圝欲变幻出的其他形态?六年圝前的相处和六年后的重逢都可以这样一概而论?甚至连永不可挽回的存在也宁愿不闻不问,听之任之?

但他一言不发地重又在黛身前跪坐下来。
“那么,多谢款待。”
他说。




“嗯、嗯……嗯……”
从身下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流泻在房间中。赤司的嘴唇从黛皱紧的眉头上滑过。
也许黛从一开始抱定不配合的心态,连呻圝吟声都全数压抑在唇齿间,不肯泄圝漏半分。一直到插圝入之后,他才因为难以忍耐的疼痛轻微出声。虽然也预先做过润圝滑,到赤司真的动作起来时还是稍显生涩。
“离上一次经验有段时间了吗?”
赤司放缓动作,贴近黛的耳畔低声说:“要再次适应很麻烦?”

下一秒对方带着颤圝抖的怒吼骤然间炸响。

“出去!”

他从没见过黛这样暴怒过。身下的男人一反之前顺从承受的样子,抬起身来动作粗圝暴地揪住他的衣领,再次咆哮道:“给我从这里出去!”
赤司愕然地望着反应激烈的对方。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某些一厢情愿的猜测是错的。
“……我是黛前辈的第一个男人吗?”
黛重又躺下去,在枕上转开头。刚才的怒火像把他的精力一并燃圝烧耗尽。

一腔心绪复杂难言的赤司垂下头,在他的额头上印下安抚的吻。



他们在黑圝暗中达到顶点,因疼痛而生的喘息这时早已转为愉悦的信号。赤司维持着插圝入的姿圝势轻轻环绕住黛的身圝体。后者呼出的气息在他颈脖处萦绕。
“抱你的人是我。”
他说。
意料之外的是黛笑了。性圝事耗尽了他大半的体力甚至更多,他的笑声是微弱而嘶哑的。

“你以为我会认错吗?”
他反问。




TBC.





脑洞和成品是两种东西。真正写起来很压抑,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写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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