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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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欢看虐文的同学请注意闪避

大正背景,赤司家庭环境有私设


 

 

 

 

在街上能看见作着洋装打扮的女子,好像也就是这几年的事。看惯了身穿和服的身影,忽然要习惯另一番模样,也委实不是件易事。虽然不至于像那些顽固的老妇人,恨恨地骂出“洋妾”这种恶语,可乍一看身穿套裙招摇过市的年轻女子,也免不了摇头。

照静江来说,她是不大喜欢这种着装的,毕竟已在声势鼎盛的名门赤司家躬身服侍了二十余年,目之所见的,处处都是气质娴静、行动有礼的大家小姐。在招贴画上瞧见的新潮模样,忽然变作现实中的人,总让她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现在的世风也在变啊。”

当初一道和静江从本家来到京都分宅这边的春子——当然,现在的年纪已经是“老春子”啦——看不惯静江这种偏见。两个人闲下来时,春子便同她说:“要说时兴的,还是西洋货呢。我听东京的大姐在来信里说,东京那边,喜好穿洋装的女子也比以前要多。之前逛百货公司的,都是穿着和服的主妇。现在也有洋装打扮的在里头走着。”

“比起以前来是变了。”静江不禁感叹道。

“先前听说征十郎少爷还要到国外留学呢。”

“老爷不是一直都有让少爷留洋的意思吗?一心盼着他出去增长见识,回来更好地接手家业。”

“可是,”春子稍稍移近过来,正悉心缝补衣物的静江不禁放下手头的活计,专心听她讲话,“这次少爷怎么又突然到分宅这边来了呢?美知夫人过世以后,少爷就回到本家那边去了。那之后已经过了六七年了。这回居然一点预兆也没有地回来了,听到消息时,我还吓了一跳呢。”

“这可难猜。也许少爷起了什么思乡的念头吧。再怎么说,也在京都这边住了不少年。想着就要去到异国他乡,便又来分宅这边看看……”

静江学着春子的样子,压低声音说出自己的揣测。

赤司家现任家主赤司征臣精明能干,同妻子诗织育有一子。偏偏诗织身体柔弱,生下儿子后连连几年缠绵病榻,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不少名门闺秀有意嫁入赤司家,然而赤司征臣对亡妻感情深厚,坚决不肯续弦,即使顶着长辈的压力,也未给赤司家再添一位主母。

没有母亲教导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征臣于是将独子送到京都寡居无子的姐姐美知膝下代为教养。征十郎继承了父亲的头脑与母亲的容貌,深得姑姑美知的喜爱。直到征十郎十五岁时,美知因病过世,这位赤司家的独子才回到东京的父亲身边。正如春子所说,这已经是六年之前的事了。

“唔,你说得也有道理。”

春子点头赞许道。

“再次见到少爷的时候,已经长成大人了。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啊。”

想起现在少爷的容貌,和回忆里幼时的少年相比,静江不禁发出了时光流逝的慨叹。

“不晓得少爷有没有哪位中意的小姐呢?”

春子关注的问题却更为现实。

“这可不是我们作佣人的关心的事。”虽然这么说着,可静江自己也同样对这个话题感到好奇,“要是定下婚事的话,这边应该也能听到消息吧。”

“要是过世的诗织夫人和美知夫人能见到这幅景象的话该多好啊。”

“越说越感伤了。”静江摇摇头,接着耐心做起手上缝补的活计,“不提了,咱们各干各的吧。”

 

 

入夜以后,庭院当中便亮起灯光。随着时代的发展,原本的油灯也早已换作更亮更持久的电灯。每当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静江才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确实经历着变化。她这夜一直睡不着,想起白天浆洗后在室外绷平的和服不知收没收回来,便起了床,从下人房出来。

从被灯光映亮的地方悄声走过去,静江意外在小径上瞥见了一个人影。看背影像个男子——她不禁慢下脚步。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

背对她的男子像是察觉到有人过来,于是转过身。借着月光,静江一下子就辨别出了对方的身份,连忙向着对方行礼。

“原来是静江姐。”

赤司征十郎于是含笑同她打招呼。熟稔的称呼让后者心中顿时溢出亲切之感。但她还是维持着佣人的本分,低声说:“我只是个下人,要少爷这么称呼,怎么好意思呢。”

“请不要这么说,”赤司笑道,“我还记得当年贪嘴想吃外面的零食,是静江姐你偷偷托人给我买来的。姑姑还在世、我也还住在分宅的时候,静江姐一直很疼爱我,这些事我都还记得。”

心想“果然还是那位懂事的少爷呀”的静江于是也顺着对方的话感叹地说:“哎呀,少爷您连这种事也记得。不过是做下人的应尽的心意罢了,您这么说,才叫我满脸羞惭哪……这么晚了,少爷还不歇下吗?”

“心里有些不安宁,所以出来走走。”

赤司抬起头望向空中渐趋满月的月相,轻声道:“今晚的月色也好。”

静江大着胆子接话:

“我没什么见识,说的话也许不对,请少爷不要见怪。不过,论起赏月,我总觉得还是这边更合适些。东京繁华的那一带,恐怕不容易见到这么清寂的月色呢。”

“不,这话很对。”

赤司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沉吟片刻后说:“我和黛——”

 

他的话却又立刻截断在中途。

 

静江隐隐觉得这个姓氏像在哪里听过。思绪在脑中打了几个转,却总是想不起来。真是老啦。要是这时候春子在就好了,她的记性一向好得很,美知夫人还在世的时候,还管她叫“记事簿”……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啊呀,那不是……?

 

静江总算给这个姓氏在记忆里头翻出了主人。

——当时家里常请的那位医生,不就是姓黛吗?

 

 

 

 

大正  四年

 

 

到了这个礼拜四晚上六点钟过后,静江便留神注意外边的动静。等到时钟上的分针滑至过半,电铃哗啦——哗啦——地骤响起来。她轻手轻脚地出来,站在走廊转角处的玻璃窗内一侧打量。看到春子正走在前面给客人引路、两人一路穿过庭院向洋楼这边来,她便赶快转身蹬蹬踏上阶梯、进了房间,向正斜倚在沙发上、留神翻阅日报的美知夫人回禀:“是医生先生来了。”

夫人爽快地说:“请他进来吧。”又说:“也叫征十郎下来吧。”

静江便又上楼,去叩响少爷的房门,轻轻叩了几下,稍微提高音量道:“少爷,美知夫人请您下去。”

“知道了,我这就下来。”

少爷沉稳的声音很快这样应答道。

静江应了声是,便从房门前退下了。踩着台阶下来的时候,和服的带子随着走动而发出嚓、嚓的细微轻响。

 

做着待客准备的佣人敲门进来,美知应了一声,把手中的报纸搁下。

由于女仆看护不力的缘故,她在幼时曾经受过一场风寒,在那之后,大脑就断断续续地落下了毛病,一旦迅速地转头或者低头,就容易眩晕过去。一开始她并没放在心上,直到后来有过两回惊悸的遭遇,又有一次格外凶险,始觉有些不妙。因此现在每周都请医生上门做惯例检查,也听从医嘱按时服药。

出于女性长辈常有的亲热的好意,医生前来的时候,美知也习惯一并让对方给侄子做些简单的检查。会这么做,也是因为美知存在着某些隐秘的担忧。当姑姑的身体就不佳,生母更是因病去世,谁又能保证做儿子的完全不从这两面继承任何疾病的基因呢?

因此,尽管她也清楚这不过更接近形式化的安慰,但还是不免每次都要重复一句要佣人喊侄子下楼来的叮嘱。

 

房门外渐渐有细碎的脚步声移近。等到叩门声响起,美知便提高声音道:“请进!”

带着装有诊疗器械的箱子进来的黛医生客气地同美知寒暄道:

“这边忽然擅自推迟一天,真是不好意思。给夫人您添麻烦了。”

医生在招呼声中行礼后入座,女佣春子持壶上前为客人斟茶。美知笑着说:“不过是晚了一天而已,没什么麻烦的。”

原本订立的诊查日是每周的礼拜三,然而这一周刚开始时,医生那边来了联络,说是家中有事,请求把本周上门检查的日子换到下一天。医生的态度一贯认真,这次会更改日期想必也是事出有因,美知于是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说起来,”想到上一次闲谈时从对方口中听到的消息,美知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令公子拜师的事情,如今怎样了?”

医生不禁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不瞒夫人您说,我昨天正是去办这件事的。先前同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说好了,带着孩子去见他,可是犬子……唉,犬子向来不善言辞,难讨先生欢心。谈到收徒的事,我瞧着对方露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就知道再没有谈的必要了。”

“这种师傅不拜也罢。难道收徒不是看的是天分和才能吗?虽然这里不比东京,但略有才干的画家也不在少数。以后留心再打听吧。”美知道。

医生听了这话只是露出苦笑,摇头道:“也只有再看了。”

 

“——姑姑。”

 

就在两人谈话的间隙,侄子的身影出现在房间门口。他先是客气地同姑姑问好,又转而向客座上的医生打了招呼。

“少爷好像长高了点。”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该长高了。”美知望着侄子的侧脸慨叹。这孩子容貌上有些很像诗织的地方。虽然美知和这位弟媳相处不多,但心里也觉得她这样的人早早走了实在可惜。这时候的她看着侄子,想起件件往事,话音中便带出一丝感伤的味道来。

对此浑然不觉的医生打开器械箱,随口问道:“不知少爷的年纪是?”

“我今年十岁了。”征十郎落落大方地回答。

“唔,”不知想到了什么,医生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也是位小男子汉啦。”

 

 

隔了一个钟头,医生起身告辞。道别时的闲话声渐渐向着楼梯下面远去了。静江给夫人端来温热的牛奶,看见女主人正维持着医生来之前的姿势,斜斜地坐在沙发上凝神想着什么。她不敢多作打扰,放轻手脚把搁着玻璃杯的托盘在茶几上放好了,就欲欠身行礼退下。

“静江呀。”

夫人突然出声叫住了她:“给司机说一声——明天我要备车出门。”

 

 

 

 

穿着睡衣的赤司征十郎苏醒过来,把被子从身上扯开。他坐起来,快步到窗边去,拉开遮住窗户的厚重帘幕,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外面的碧树蓝天,休息日的早上,正是天高云淡的晴朗天气。他接着便按照惯例的起床时间晨起洗漱,下楼和姑姑一起吃早餐。

在旁服侍的静江为杯中添上红茶,在缓缓氤氲开的、令人愉悦的香气中,姑姑美知兴致勃勃地向他宣布:“明天老师就要来了。”

哪位老师?

赤司不禁感到疑惑。虽然和严肃的父亲比起来,这位性格开朗乐天的姑姑使他觉得更为亲近,但有时这种想到什么便是什么的性格也颇让人头疼。

多半是从神情中窥测出了他的犹疑,姑姑便解释道:“上一次征十郎不是说想学画画吗?我从那以后就一直同画廊的朋友有联系。这一次托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才从国外回来不久的画家先生。我同这位实渕先生聊了一次,又翻阅过他的画册,仔细看过了作品,觉得由他来教你很合适。”

看姑姑言之凿凿的样子,拜师学画的起因并不是她心血来潮或凭空杜撰,可任凭赤司怎么回想,也回忆不出究竟什么时候曾一本正经地和姑姑商议过这种事。以过往的经验评判,大概是姑侄二人闲话时他随口一提,不料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虽然他并无在绘画上有所造诣的渴望,但不忍心辜负姑姑的一番好意,于是点点头问:“那明天就可以见到老师了?”

“哦,”美知想起什么似地轻轻拍了拍头,“还没有告诉你——这回还另有一个学生要和你一道学画呢。”

“是我认识的人吗?”赤司诧异地问。

“是黛医生家的儿子。就是常常来咱们家里的那位医生。你总有印象吧?”

赤司眼前于是立刻浮现出身穿西装、带着器械箱的医生的模样。在脑海中,医生的身高渐渐压缩、压缩,最终整个人成为一个缩小版的模型。模型前面的标牌写着:黛医生的儿子。

“他的儿子……?”赤司歪了歪头,问道。

“那孩子一心想做画家,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老师。黛医生一向不怎么对人提家事,可为着这件事倒像是很头疼。这回认识了实渕先生,我心想,不如就让那孩子也一起来学吧——这还把医生给吓了一大跳呢。我问了那孩子的年纪,比征十郎你要大上两岁。岁数相近的话,待在一处也更有趣味些。”

比征十郎你要大上两岁——于是之前脑海中的缩小模型又凭空拔高两寸。

赤司并不像姑姑所想的那样期待这种有同龄人陪伴的趣味,但他对学画这件事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现在另加进一位同学,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固定选项后多添一行具体说明。不过——他又想——姑姑的性格确实与父亲不同。向来严肃、在母亲去世后更加沉默威严的男人绝不会突然间兴起这种念头。

“既然这样的话,就让他也一起来吧。”赤司说,“只有我一个学生的话,老师恐怕也会感到无聊。”

于是他如愿以偿地看到餐桌对面的姑姑露出欣喜的笑容。他也随之微笑。这笑容仿佛是一种昭然的说明:生活总是一日比一日圆满。他渴盼着这样的圆满。

 

 

 

——我要学画画。

 

他搁下餐具,同姑姑打过招呼后,回了自己的房间。就在门嗵地一声被关上的时候,脑海当中忽然响起了语速极快、音调锵然的宣告。

 

“只有我一个学生的话,老师恐怕也会感到无聊。”

只有、一个。

他撒了谎。他撒了谎可没人能够拆穿。

 

——为什么突然说要学画画?

他冷静地和自己头脑中的声音对话。

——因为一直都是我在学校上课。凭什么你这家伙还可以清闲地去学画画啊。

——你这是什么语气?

——课是我去上的、作业也是我去写的。现在却不让我学画,你也太狡猾了。喂,我要去画画。你听到没有?

 

他拉开扶手椅,在书桌前坐下。收拾整齐的作业簿立在书架上,赤司的眼睛在书脊留下的标记上反复扫视。一方面觉得“这家伙真麻烦”而希望他赶快住嘴,一方面想到他说的事情的确属实,又开始心软起来。

 

——听到了,听到了。那就让你去吧。

——这还差不多。

 

对话于是就以对方得意洋洋的获胜感言为结局。要想让他明白应该对做出这种决定的自己抱有感恩的心情,显然是不可能的。赤司摊开日记本,可是不知道应该下笔写些什么。他重新扣上装帧精美的本子,拉开抽屉。

 

 

 

 

 

第一次和“他”对话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即使跟在父亲身后参加了整个葬礼、即使最后一次和母亲告别、即使被无数次地告知要做到所谓的“打起精神好好活下去”——他还是在独自入睡的夜晚里,带着悲哀的祈祷沉入睡眠之中。

如果有神灵存在的话……至少只有明天一天,把母亲还给他。只有一天就好。

可是在梦境中,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这都是假的。根本没有神这种东西,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这是谁在说话呢……赤司含着疑问想。结果他又毫不费力地听到了问题的答案,这一次,他发觉和自己对话的声音就存在于自己的脑海当中。

——我当然也是你了。是另一个你。

——什么叫,另一个我?

——我就是因为你的软弱和矛盾而诞生的。比起你这种在梦里许愿哭哭啼啼的家伙,我可强得多了。

——你在哪?

——就在这里。在你捕捉不到,也摸不着的地方。

 

在他对这句话作出任何反应之前,那个声音就像是潜入深海一般,又彻底消失在意识的某个角落之中。刚刚的对话由此变成毫无痕迹的一段妄想,或一场绮梦。

 

赤司误以为这就是告别。然而,这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日后,那个声音开始愈来愈活跃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们的漫谈、争执、商议在潜移默化之中,润物无声地成为了赤司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起初,他曾经对另一个自己感到恐惧,并企图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方法消灭对方,但他绞尽脑汁想出的计策施行之后,只能愈加用来证明“仆”这一存在的不可撼动。他心怀不甘地放弃,只能继续以在心中另外存有一个自己的状态生活下去。

……想法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无从猜测,也对起因一无所知。或许是,在和对方谈话的时候,有种确然的安稳感正一点一点攫取他的心脏。自己并不是独自生活在这世上。步向道路前方的时候,另一双眼睛也正与自己一起注视着同一个目的地。

以小学五年级生的眼光看来,这家伙并不可爱。擅自把自己判定成软弱的人,对话中常常说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台词,不懂得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就要入睡了还在喋喋不休地分享学校见闻。

 

但换而言之,所有这些或好或坏的成分拼凑在一起所组成的,正是一个跟在兄长身后的,有时惹人生气有时又讨人喜欢的,不成器的弟弟啊。

 

到了入睡的时间,赤司跳上床去,拉开被子,躺了下来。他关掉了台灯,在温柔而漫长的黑暗中对另一个自己说:

“晚安。”

 

 

 

 

 

佣人们早在前一天就在夫人的指示下着手将空闲的会客室改造成了画室,需要的画具也一早便采购齐全,陈列当中。赤司坐在软皮包裹的扶手椅上,正无所事事地等待老师和同学的降临;忽然而起的喧闹声将他从这片无聊的泥潭中拉了出来。在从房间外传来的谈话声中,他隐约辨别出了医生的声音。

他从椅子上下来,快步走过去,拉开会客室的房门。

 

门外的谈话因骤然开启的大门而瞬间停止。然而赤司无暇注意大人们的表情。在几步之外,黛医生的儿子、他那位大上两岁的同学,正穿着衬衫和长裤站在父亲身边,怀中抱着一个本子,静静地盯着突然从房间里出来的他。赤司发现他比自己预想中的身高还要高一点,他在脑海中将两个虚影按在一起比了比个头,心中有一丝很小很小的不痛快。

 

两个男孩默默地注视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

 

黛的父亲最先表现出困窘。他把手按在儿子肩头,低声道:“这就是征十郎少爷……来打声招呼,千寻?”

终于得知对方名字的赤司适时地为这句话而露出礼貌的微笑。这是他几乎每日都在经历的社交礼仪必不可少的一环。

被父亲这样叮嘱的男孩于是望着赤司说:“你好。”

赤司也声音轻快地回应了这句问好。

医生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把按在儿子肩上的手拿开。他转向身后的姑姑,低声为自家儿子的失礼致歉。名叫千寻的男孩飞快地瞥了父亲一眼,动作轻微地咬了咬嘴唇。他注意到赤司正盯着自己,于是也抬起头和赤司对视。他一开始面无表情,后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尝试露出带有僵硬色彩的笑容——这也许是他试图传达善意的表现,但做这个动作的人仿佛无法摆脱头顶笼罩着的尴尬的乌云。

 

赤司不禁为他失败的尝试笑出了声。

对方立刻转开了头。

 

“怎么了?”姑姑疑问的声音从不远处飘过来。

赤司若无其事地走上前,拉住黛的袖子。而后者显然为他这个突兀的动作大吃一惊,那张脸上露出了从进到这里以来最大幅度的惊愕神色。

带给他这种惊愕的人却不以为意。他保持着拽住对方袖子的姿势,转向姑姑说:“老师很快就要来了,我和千寻可以先去画室里面等着吗?”

他能保证的是,在叫出“千寻”的时候,手中拉住的那节袖子猛烈地震荡了一下。

“当然可以。”一心以为侄子难得找到玩伴的姑姑宽慰地笑了起来,“在外面陪着我们这些大人也没意思。进去玩儿吧。”

“我们走吧。”

赤司便带着社交场合专用笑容望向黛。后者就像是识别出了这一笑容中的虚假成分一样,轻轻地皱起眉头。可是他没有拒绝。也不可能有权利拒绝——这一点,赤司要到很久之后才明白。

 

 

几乎是在画室大门关上的一刹那,用来维持交际需要的笑容便从赤司脸上褪去。他径自走到之前坐着的那把椅子,坐上去,重新投入原有的无所事事的状态。

黛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然后走了过来。他瞥了赤司一眼,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接着把怀里揣着的本子放到桌子上。赤司立刻对这个本子表现出了兴趣,觉察到这一点的黛警戒地盯着本子,看上去就像是要时刻把它收回去似的。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办。

 

“这是什么?”

 

赤司提问。

黛顿了几秒钟才回答他的问题:“本子。”

“我当然知道是本子。里面是什么?”

他得到的答案比起上一个耗时更久、更不情愿。

“……我的画。”

“我想看。”赤司直截了当地说。

“……你不会喜欢的。”

“我听美知姑姑说,你想当画家,不是吗?”

忽然听到赤司口中提出这样的问题,黛像是感到惊讶一样扬起脸来看他。他小声说了句“那又怎么样”。

“当了画家的话,都是要办画展的。到时候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参观你的画长什么样子。现在就害羞的话,以后要怎么办呢。”

“我可没有害羞啊。”黛的辩解显得有气无力。他犹豫片刻后把本子推了过来,轻声说:“你想看就看吧。”

 

赤司也就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翻开。他所看到的图画和想象中的练习稿不太一样。本子上绘制的大多是女子的人像,线条就像是传统的日本画,可画中的女子长得却和面庞圆润、樱唇一点的华服女性大不相同。她们身姿纤弱,面部瘦削,眼睛则有意画得很大。

 

“很难看吗?”

也许是从赤司脸上辨别到了不加赞许的神色,黛略带沮丧地问。

赤司在挑选评价的过程中显得犹疑。最后他说:“嗯……很特别。”他接着把本子归还到主人手中。黛自嘲似地笑了一声,但没有多说什么。

“这是你自己私下里画的?”

黛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父亲是医生,为什么你却要学画画?”

“那也不意味着我就要当医生吧。”这次黛答得很快,“我对那种事情一直没有兴趣。”

“那千寻将来打算去东京读美术学校吗?”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仿佛引发了对方某些不好的联想。黛沉默片刻后略带不安地回答。他继而小声抗议:“为什么要用名字喊我?”

“为什么不能喊?”赤司理直气壮,全无半点心虚。

“我比你大啊。”

“所以呢?”

对着具有绝对自信的赤司,想要申诉一番的黛最终反而变得语塞起来。就在他露出一副放弃的表情时,画室的门被打开了,身着夸张到不像应该出现在此处的燕尾服与礼帽打扮的画家,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

 

 

 

 

——学画画好玩吗。

——干嘛问我?你又不是看不到。

——啊……我是也能看得到没错。那位老师很有趣呢。

——很有趣吗。第一次见面就用“小征”来称呼别人。就连母亲也没这么叫过你吧。

 

绘画时间已经结束了。虽然关掉了灯,然而暂时还没有睡意。躺在床上的赤司于是继续和这位“弟弟”在脑内聊天。话题突然拐到母亲身上,让他有片刻的怔愣。而“弟弟”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么说不妥,不好再接着发言。他只得自行打破沉默。

 

——你也是啊。好好地称呼前辈,不要直接叫名字。对方比你大吧?

——这有什么,就算是喊名字人家也答应了。话说老师好像很喜欢千寻画的大眼睛女人,好奇怪啊。

——不要给别人的画随便起绰号,也不要直呼其名。对比你大的人要怀有基本的敬意。

——听自居哥哥的你这家伙说教真烦。我要睡了。

 

再尝试呼唤对方的时候,没有得到回应。还真的就这么躲在意识深处里睡过去了啊。为不听话的“弟弟”感到头疼的赤司在心中叹了口气。他闭上眼睛,尝试沉入梦乡之中。面庞瘦削、眼睛很大的女子的脸在梦中不断闪现。在一张又一张线条组成的图画后,是尝试把作品捕捉回来的、黛的手。

 

 

 

赤司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和“弟弟”之间的差异。

但黛发现这个秘密的时间比他所预想的还要早。

 

仆的精力有时会因为情绪的关系而意外很快地耗尽。或许也有前一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从早上起,“弟弟”就在嘟囔着还没那么快清醒),新一次绘画课结束之后,仆像终于放弃了一样宣布:“我睡了。”

他就真的睡了。

当然,这场轮值只发生在他身体内部。和老师告别的时候,他照样言笑晏晏,行动举止不见半点异常。如果不是黛敏感地望了正和实渕道别的他一眼,赤司会以为没有人能够拣点出其中的差异。

只是送走老师,黛也要出画室的时候,他手中捧着的画具意外洒落了一地。他随即蹲下去一一捡起,赤司也帮他找到滚落最远的一支笔,递回去轻声问:“这也是黛前辈的吧?”

 

听到这句话的黛猛然抬起头盯着赤司。他的表情——说得过分一点——就像是见了鬼。

 

“为什么突然用敬语叫我?”

“是‘我’的话,一直都是用敬语称呼对方的。”

以黛在这方面的敏锐程度,他多半已经猜出了自称的切换代表了什么。他像作出严肃的思考一样慢慢眯起眼睛。

 

 

“赤司家只有一个儿子。”

 

 

他说。

赤司温和地笑了,就像他们刚刚见面那天对黛展现出的笑容。

“那么,黛前辈以为我是谁?”

黛为这个问题而静默了几秒。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当然是……”他迟疑地说,“另一个赤司征十郎?或者是,从没有在别人面前露过面的双胞胎?”

“后一种真是惊人的想法。不过我倒不怎么讨厌。”

“所以前一种才是对的?”

犹如鼓励他的判断一样,赤司的笑容加深了。

“你和他,哪个是……”黛努力地寻找能表达自己意思的词汇。

“我吗?姑且看作是为懒惰的弟弟代班的哥哥吧。” 

下了如此评价的赤司并没有感受到另一个自己为此作出任何抗议。看来他的确是累得过了头。不然的话,那家伙一定会为了这种形容而愤愤不平。

 

“……好复杂的家庭关系。”

黛最后这样叹息着说道。实际上赤司倒是对他的表现感到佩服——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接受事实,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也许吧。那,我们下个礼拜日再见。”

 

 

他于是微笑着,对这样的黛轻轻挥手道别。

 

 

 

 

 

 

 

TBC.

 

 

 

 

 

 

扯了九千字仍未写到任何关键情节我真是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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