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间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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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这是……什么?”

赤司面对着刚刚被助手端上来的砂锅,面露惊愕地问。在氤氲上升的轻烟后面,他的面庞显露出一丝暧昧的模糊。

 

黛不禁因赤司那种不加掩饰的惊讶神色皱了皱眉。

“我的手艺还没烂到你看不出这是什么的地步吧。汤豆腐啊。当然从超市买来的豆腐和京都那边的土产肯定没法比,你凑合着吃。”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会给我做这个……?”

赤司提问的口气满含着不可思议的感觉。虽然能让平日里始终表现得四平八稳的这家伙动摇也很厉害,但忙了半天就得到这种评价的黛还是颇感不快。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什么很怀念这个菜之类的。”

 

——那是他们从图书馆驱车回家途中的事。

 

起初黛在注意到赤司像在观察某处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后来他留心打量,发现赤司确实频频注意公园一侧。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穿过部分地方还被积雪覆盖的草坪,能看到无人游玩的活动设施。设计给儿童的滑梯和爬行架无精打采地站在阳光下,在冬天的上学日午后还没有迎来可爱的使用者们光顾。

“你要去看看吗?”

黛很配合地提议。

明白自己的表现被对方捕捉到的赤司只是笑笑。就在黛以为他会不吭声地继续驾车向前时,雇主先生却转动方向盘,将车开进残留着萧瑟气息的公园。

 

他们停下车,踩在甬道上前行。巧合的是除了他们两个,完全不见这个时候在公园里游荡的人的行踪。整个公园成为了仅对他们二人开放的。空旷又凄清的巨大游乐场。不要票,不限时。除了顾客年岁已长之外一切完美。

不发一言的赤司径直向滑梯走去。红色的滑梯盘踞在地上,也许有一阵没人滑过,有些地方开始累积灰尘。黛跟在他后面,认真思考如果自己的雇主突然童心发作打算爬上去重返幼年,自己该用“你这么大的人会被卡住吧”和“弄脏的衣服你自己洗”其中哪一个理由劝退他。

 

好在这两个理由哪一个也用不上。赤司在一段距离外止步,黛望着他双手抄兜、静静注视滑梯的身影,无法估测他向目标物投去的视线含有怎样的深意。

 

“……我小时候对这种东西很好奇。”

 

背对黛的赤司平淡地说。黛不明白这句话是个人慨叹还是另有互动的需求,只得敷衍地“嗯”了一声。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难道你以前都没玩过?”

赤司的身体随着他的提问转过来。对上他的目光时,黛像是觉得阳光刺眼般轻轻眨了眨眼。

 

“滑梯吗?当然玩过。”赤司说,“但一般只在自家庭院里玩。到小学为止都是这样,放学后自由活动的经验要到中学才有。进入这种公园的经验少之又少。”

 

我在之前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到底做错了什么?黛想。他到底得罪了哪路神明,才会不得不在这样一个午后,站在滑梯前聆听这位少爷的童年回忆录——不需要浏览落款处是赤司签字的财务报告,他也能凭借对方的零散描述大致猜测出对方的家境究竟如何。

 

“只有你一个人,不会很无……啊,这种事也不一定。”

 

刚想把“你一个人不会很无聊吗”的问题问出口,黛立刻想起自己的幼年时光基本上也是被“独处”填补满的。一方面是幼儿园的同学们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另一方面则是黛社交恐惧症的特点在幼儿时期已经有所萌芽。唯一能和社交苦手相抗衡的是他的收藏欲望,为了拿到心爱的美少女闪卡而主动和其他小朋友打招呼交换……这么一想原来自己的宅属性也是从那时起就根深蒂固的吗……

赤司的声音唤醒了走神的黛。

“那时候?”他轻微愣神,回想往事一样目光逐渐柔和,“我母亲多半会陪在我身边。”

“……是吗。”

“夏天她打着阳伞,看我在草坪上拍球。我们都很开心。她什么也不做,就站在那里。”赤司的眼睛微微眯起,忽然朝黛一笑。

黛不确定这抹微笑是朝着自己,还是朝着某个已经陷入长眠的女人。

 

赤司仍在微笑。他在这样的笑容中说:“她站在那里就好了。”

 

这重复的一句话轻得像梦呓一样。在词与词之间隔着的是迢递的岁月。一叠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的喜悦,还带着灰尘的气息。

但这毕竟只是即将消散无痕的一瞬梦幻。

 

 

 

 

而现在赤司从梦幻中苏醒了。他游刃有余地回归到了往常那种状态:温和、游离。那种怅然的笑容从他脸上退去的速度要比换一件外套更快。

“我刚刚好像说了多余的话,”他客气地说,“请黛前辈不要在意。”

“谁都有回忆往事的时候。你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滴水不漏么。”

赤司挑起眉望着黛。

“也许我刚才只是故意在黛前辈面前表演。”

这小少爷还真是……黛头痛般地叹了口气。

“对你来说能做到半真半假也很不容易。我可以假装没看见,不用特地给你的失态找借口。就当作是前辈对后辈的礼节性关爱怎么样。”
“黛前辈并不是会主动关心他人的人。”

“你也不是随随便便会在别人面前显露真心的人啊。”

“这么说就太不公平了,”赤司道,“黛前辈对我不是也有所隐藏吗。”

“你说的是什么?我哪来的有所隐藏……”一头雾水的黛狐疑地问。

赤司没有给出答案。

 

 

 

回程的路上黛又从赤司那里听到了其他关于母亲的回忆。

会做菜但手艺不精,积极支持赤司的课外活动,微笑的样子非常甜美。

然后所有这些都成为了不会再向前的、停滞的符号。

赤司的话语里一个字都没有提死亡这件事,但分明有一道永远逾越不了的障碍,隔在他的过去和未来。

黛很清楚这个男人动机不明,给自己带来的也绝非免费的午餐。跟这家伙相处下去,到底会迎接来safe结局还是bad结局也完全不能确定。

但在这一刻,黛觉得赤司征十郎这个人身上确实存在着某些能打动自己的东西。

他对着阳光张开手指。光从手指间落下来洒在脸上。

 

——怎么变得心软起来了呢。真是麻烦啊。

他想。

 

 

心软的原因到底该问谁,汤豆腐吗?

现在面无表情的黛这样想。

在超市采购物资——毕竟他还是要象征性尽一下厨师的功能——时黛看到了豆腐,下意识地一道放进购物车。这种在档位中俯拾即是的货色当然没法和少爷吃惯的京都名产抗衡,不过能在平民公寓顽强地住下来的人,想必饮食品味也能自动放低,对吧?

他并不指望赤司会连连感谢或吃了一口就露出夸张的美味表情(对,就是每个综艺节目嘉宾在品尝食物时都会表演一遍的那样),但对方就这么用迷之钻研的神色盯着汤豆腐不说话,也太奇怪了。难道赤司已经透过现象看本质,光用目光就能鉴定出他的蹩脚厨艺?

 

“那我吃了。”

对着汤豆腐看似蓄力半晌的赤司结果只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他随即动筷把锅中还冒着热气的豆腐夹入碗中。黛犹豫要不要告诉他除了豆腐之外也不要对随便买的蘸料抱多大希望——不过看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赤司在注意到黛一直盯着自己后放慢咀嚼的动作。

“黛前辈不吃吗?”

“啊,我吗?算了。我喜欢吃口味更重一点的东西。”

看他继续咽下豆腐的动作,黛还是忍不住警惕地问:“……也没有特别难吃吧?”

“不会,我觉得味道还不错。”赤司笑道。

黛的理性告诉他豆腐的味道和“还不错”应该还存在着距离。但他的感性部分很高兴听到称赞。

 

“对了,你要我联系的人我已经打电话过去沟通过了。”黛转开话题,“但要我用‘清理公司’的名义和人谈生意……你是认真的吗?”

 

赤司专注地吹凉刚夹起来的豆腐,接着放入口中,对黛的问题置若罔闻。

“喂,别不说话。”

然而赤司依然在专心品尝豆腐。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黛冷声问。

 

“黛前辈,”赤司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觉得在认真的食客耳边聒噪很失礼?”

 

“……你真难伺候。”

赤司脸上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继续他的吃豆腐大业。

等到汤豆腐最终被扫荡一空的时候,赤司终于能拿出时间解决黛的疑问。但他的第一句回答却是命令的句式:“请黛前辈立刻订购两套防护服、防护面具、橡胶手套、杀虫剂。如果可以的话,再另外订购一束探访遗属时带去的鲜花。”

黛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这是要做什么。”

 

“我没有和黛前辈仔细说明吗?”

他的雇主用宣布某项公告的平静口吻道:“从现在开始,我和你是AM清理公司的在职员工,已经承接下业务,即将在两天后前往某位死去的独居老人家中进行清理工作。请黛前辈务必尽职尽责。”

 

 

14

 

从隔壁摊位飘来的是带着热气的喧闹声。正是午休的时间,小小的拉面店里满是过来一饱肚肠的食客。火神呼啦呼啦地喝着拉面碗里的汤,准备在汤被全部干掉的一刻就立即接档喊出“再来一碗”的招呼。

“浦野的电脑硬盘送检的结果怎么样?”

“似乎是特意处理过,所以很难弄到想要的资料。”

“谁干的?”身边的木吉发问。

“大概率是他自己。处理之前,那硬盘里到底有什么呢……”

火神不禁凝视着面碗这样自言自语。

轻快的音乐声乍然在空气中响起,木吉来了电话,他接通后面色严肃地应答了两声,很快便挂断。

“我们得回去。”他同火神认真说。

“出了什么事?”

跟随着他的认真态度,火神也马上搁下了筷子。隔着一张桌子,打扮可爱的女生们正围着某个人的手机发出哄笑。她们看起来既青春又活力,完全是和“死亡”这种关键词没有一丝关系的存在。在这样的气氛中,分享任何沉重的消息似乎都有些不搭调。

“那边说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木吉说,“写信的人在信中说:他知道杀死浦野的人是谁。”

 

 

“鉴证科那边怎么说?”

“写信的人似乎很警惕,有意避开能留下指纹的可能。”

同属搜查一课、现在正在追查另一桩案子的的日向顺平交完报告回来,顺便给火神带来了新的申报表。他边拉开抽屉寻找自己惯用的笔记本,边有条不紊地回答火神的问题。

“字迹鉴定呢?”

“扫描过后,正在和本案纳入调查范围内的人留下的笔迹确认中。如果真是涉案相关人员的话,说不定会故意隐藏字迹……只能希望这小子不是在搞恶作剧,”抓起笔记本的日向抱怨道,“上一桩案子,为了个打电话来恶作剧取乐的醉汉,我们可是大大地兜了个圈子哪。”

“确定写信的人是男性?”火神敏感地问。

“在我看来字迹像是男性写的。不过这也是个人见解。你来看看。”

日向把匿名信的复印件展示给火神。虽然这么说不妥,不过这封来路不明的信确实散发着一股恶作剧的气息。并没有用正经的信纸,而是在普通的白纸上用钢笔写下来的一封短信。字迹离好看还很远,勉强与“能够辨识成功”搭得上关系——虽然火神自己的字大概也只能徘徊在这个范围内。写字的笔触看起来确实偏向男性,但如果能看到原件应该判定起来会更准确一点,而且正如日向所说,这和个人的固有印象也有关系。

信的内容远比火神想象得要短:

 

刑警先生敬启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许今后我会因这个举动而后悔,像这样的事也有可能。

但我首先要说的是——我没有开玩笑。我知道杀死浦野大介的人是谁。

我会在恰当的时候向你们公布他的名字。现在可能还不行。我还并不打算告发这个人。但只要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受不了的吧。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临界点”。等到那个时候……

总之,到那时我会说的。

 

                                                       K君

 

 

                           

“一股故弄玄虚的气息。”

 

快速读完短信的火神不禁皱起眉头评论。

日向连连点头:“郑重其事地开了个头,结果就用这种结论含糊过去了。这家伙以为举报杀人凶手这种事还可以搞个下集预告吗?”

“如果信中内容为实的话,这个‘K君’好像是顾虑着什么而不肯直接说出来一样。他在等什么呢……”

“照火神你说的话,最有可能的是打算拿这个消息敲诈凶手。”富于这方面经验的日向立刻回答,“这种人之前办案时我也遇到过。把意外得知的杀人信息当作生财之道,如果对方出钱就把秘密一直带进棺材,如果没拿到就直接翻脸向警方说明。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光明的做法,不过对我们来说倒是帮大忙了。”

“但总觉得有胆子和心机做这种事的人,不见得会写这种信。”

虽然知道日向的话也没错,但火神还是擅自认为写信来的“K君”并不像只是为了求财。信的后两段充满了犹豫和不安,就像是写信的人还对某人或某事心存侥幸而有意拖延一样。看起来两人应该相识,也许K君和凶手是关系密切的熟人?或亲属?

 

临界点……关系的临界点……恶意……?暴力……?又或者是……

 

“喂喂。”

日向的招呼声唤回了火神分散的注意力,前者注意到火神正陷入深思的状态,不禁出言提醒:“信的来源还在调查。目前还不知道究竟是恶作剧还是真的,不要陷得太早。算我啰嗦一句,上一次我们办的那桩浴室杀人案就是被匿名来电分散了精力,最后发现只是某个蠢货在开玩笑。”

“嗯,我知道。”

明白日向好意的火神点头回答。

——希望这不会仅仅是个玩笑。他接着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黑子想把二号带走。

之所以是“想”,是因为二号本狗现在看起来并没有想走的意思。

它在凝视着不远处的另一只狗。商店街的两边闪烁着明亮的灯光,霓虹灯变幻的色彩下,被二号目光锁定的狗浑身蓬松雪白,不断因灯光而变色,颈上挂着粉色的项圈。拴住它的牵引绳,正牢牢握在某个背对黑子、正俯身同黑色轿车中的人谈话的西装男子手中。

“汪汪。”

二号抬起头朝着黑子叫了起来,和小说家本人极其相似的眼睛圆圆地睁着。

 

“你要自由恋爱吗?”

 

黑子一本正经地问。如果那位身为刑警的同居人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用要把眼珠瞪出来的神情问黑子:“你是在认真和它开家庭会议啊?”

“汪汪。”

“但是自由恋爱一定会遭受挫折的。啊。好像说得太死了。不是‘一定’而是‘有可能’。不过这种事你也要学会接受。”

“汪汪。”

“那现在就是第一个挫折。我们要回家了,迟归的话火神君会担心。走吧。”

“汪汪汪汪汪???”

二号仿佛无法接受突然跳到BE一样连声叫了起来。柴犬趴下来呜呜地叫着,用很可怜的表情——被火神评价为“有预谋有计划的可怜样”——向黑子发送求情光波。

 

就在二号第一次遇到心动的人、而向主人提出一生一次的要求之际——!

 

……被它目光锁定的那位狗小姐趁着主人正同人谈话、不慎松手时,哒哒哒哒地拖着牵引绳朝着黑子和二号的方向跑了过来。

 

 

“原来真的是自由恋爱啊。”

 

俯下身盯着正兴奋地打招呼的两只狗,黑子不由得如此感叹道。

很快便发现爱犬擅自跑开的西装男人随后快步向这边奔过来。来者身着考究的西服,左胸前塞了块橙色的袋装手帕。他走到小白狗身前,蹲下来无奈地摸摸在主人面前显得垂头丧气的狗,用调侃的语气说:“你怎么跑得比电视换台还快啊?”

他继而抬起头对黑子笑道:“啊呀啊呀,不好意思,我们家的小太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

这个人能注意到自己吗……不过这种惊讶的念头也只是在黑子脑中暂时浮现了一瞬。他于是客气地应答道:“没关系。”

西装男人显然也很快发现被唤作“小太”的狗和二号看起来互有好感的事实。他扶着腰啧啧称奇道:“喂,原来我们小太是为爱私奔啊。您家的狗,”他接着兴致勃勃地问黑子,“是公子还是……”

“二号是公的。”黑子答道。

二号像是响应他的答案一样响亮地叫了一声,对方噗地笑了,又蹲下来仔细打量二号,热情地称赞:“很不错的小伙子啊。”

黑子感到作为监护人的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实际上不太善于应付这样自然而然地热络的人。而且要同样蹲下来问候“您家的小姐也很温柔”,总感觉有些奇怪。

“不过,”对方转而拍拍小太的头,“今天可没时间相亲啊。呐,跟人家打个招呼,我们回去吧?下一次说不定还会见到的。”

像是为了迎合这一句话,他从身上取出名片,递给黑子:“会因为这种事认识也是有缘,这是我的名片,您不妨收下来。啊,顺便打个广告——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可以联系我们。”

接过名片的黑子于是将其拿到眼前凝神看了看。

 

秀德律师事务所

律师助理  高尾和成

 

“是高尾君吗。”他轻声说。对方爽快地点了点头,又问:“您怎么称呼?”

“抱歉,没有带名片出来。我叫黑子哲也。”

高尾惊讶似地睁大了眼睛。

“诶?好像有个小说家就叫这个名字……难道……?”

“只是重名而已。”不想多添麻烦的黑子平静地回答。

“这样啊,”高尾松了一口气一样笑起来,“毕竟长相和之前海报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呢。”

“……海报……?”

当明白过来高尾在说什么时黑子惊讶地睁大眼。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

 

“现在去附近的书店就能看到,”高尾热情地为他解答困惑,“是小说家黑子哲也专门解答关于凶杀案小说新书问题见面会的海报哦。多说一句,总觉得海报上的那个人有点痞气……总之不像是作家啊。”

 

 

15

 

 

“这个时候来的……是之前预约过的AM清理公司的工作人员吗?”

年逾六十、但看起来还是相当硬朗的公寓管理员在桌子上俯下身来,十分认真地同赤司确认相关信息。

赤司微笑着向对方依次展示这个过程要用到的资料。

“嗯,这是村中先生的委托书。这之后是我们公司的资质证明。”

“这样就没问题了。”

一样一样确认完毕的管理员于是轻松地长吁一口气。他把目光从登记簿移到已经换上防护服、只剩面具还没有带的赤司脸上,忍不住道:“要打扫那种屋子,就小哥你一个人,应该会很累吧?”

“抱歉。还有我。”

人生中第数不清多少次就这样被人忽视的黛认命地出声。

管理员大吃一惊地按住胸口:“这个小哥又是从哪蹦出来的?”

我从一开始就在了啊……黛不禁第数不清多少次这样默默在心中吐槽。

“一转眼村中那家伙就走了啊。”管理员为了清理死者居室这件事而引起一阵慨叹,“前段时间还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跟人打招呼。不过,上了年纪之后每天都有可能送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连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哇。”

“我看老先生您相当精神,”赤司客气地说,“况且这世上长命百岁的人也很多。”

“不服老不行啊。我啊,有时候也觉得该退休了。毕竟没办法和你们年轻人比嘛。像村中这样,一辈子孤孤单单地过去,又孤孤单单地死掉……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我。”

说到动情处,管理员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拉着赤司频频感慨。后者在听到不耐烦之前,巧妙地转开话题,只不过三下两下,便让管理员主动说出“啊啊,那你们快去工作吧”的送客词。

 

——这家伙完全可以去办个“必杀!教你如何攻克对象”的说话技巧补习班了嘛。

跟着赤司踏上楼梯的黛在心中暗暗地想。

 

 

“黛前辈。”

用从公寓管理员那里取来的钥匙打开房门前,赤司转过头郑重地问。

“——你害怕蟑螂吗?”

“你在马上就要进去的时候问我这种问题有用吗?”

“只是希望黛前辈做好心理准备。这种独居老人的房间里什么东西都可能出现,如果一开门就出现某些惊人的场面的话,我不想还要另费功夫把晕倒的黛前辈扛走。”

“那你倒是早点说啊。”黛接着说,“而且我也不怕。你去开门吧。”

 

话虽如此……但当钥匙在锁芯中转动、接着赤司拉开房门的时候——黛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那么一小步。

 

 

门打开了。

 

并没有什么犹如生化危机般的刺激场面出现。玄关空荡荡的——当然一般也不会多拥挤——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失去主人的房子里当然不会有人特意备上客用拖鞋。实际上,按黛从其他途径拼凑成的对村中伸之的了解来看,就算是他生前也未必会准备。

 

“村中伸之?这个人是谁?”

 

当黛被赤司告知要当真进行清理服务的时候他不无纳闷地问:“我不记得曾经在你口中或者其他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

“黛前辈总是一听到陌生人名就下意识地露出‘什么啊’的表情。”

“因为新的登场人物总是没完没了地出来打招呼。遇见你之后认识的人毫无预兆地就变多了,多到让我认为有必要用笔记本把谁是谁记下来的地步。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也能扩大社交圈吗。”

“好助手的必备素质是出色的记忆力,希望黛前辈明白。”

“真麻烦啊。我努力吧。”

赤司轻微的笑声使得空气活跃了点。他接着说:“还以为在频繁读到报道之后,黛前辈多少会对此有点印象。村中就是当年追踪报道教授被杀事件的记者。”

“等一下,”黛叫停他接下来的解释,“你之前说的是我们要清理的是刚刚去世的独居老人的屋子,没错吧?也就是说——”

赤司以点头动作作为对他尚未脱口的猜测的致意。

 

 

 

“有什么要对这间屋子发表的评价吗?”

赤司转头问还呆呆站在玄关打量的黛。

“比想象中的要干净些。这里有人来收拾过?”

跟在赤司身后关上大门迈进屋内的黛反问。

走进屋内才能闻到掺在空气中的一丝腐败气息。这间公寓的租金廉价,居住面积不大。主人离世的时间不长,地上还没来得及堆积一层灰尘来记录他们的脚印。通往卧室的走廊上堆积着纸箱,走近一看,里面装满的居然是堆积如山的无用赛马券。黛用戴着手套的右手伸进去稍微翻动一下,发现底下还垫着数量繁多的赛马日报。天长日久,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不知道有什么液体曾经倾倒在上面,泛出一股搁久了的油味。

他直起腰,听身后的赤司说:

“村中在家中死了两周左右,一直无人发现,直到有邻居因为无法忍受异常气味而报警,人们才因此知道他死亡的事实。会觉得比想象中干净,应该是因为一部分杂物在搬出尸体的时候被顺带着清除了吧。”

墙壁上残留着划痕和手印。把头探进卧室时,黛才发现自己轻松得太早了——各种各样你所能想象到的老年人会囤积的杂物都异彩纷呈地在村中的卧室中开着party。抬起头和堆到天花板的杂物相对视的黛选择暂时放弃思考同它们有关的事。

“他有后人吗?”

他转而这样问赤司。后者摇了摇头。

“没有。村中一生未婚,关系较为亲近的,只有一个同住在东京的侄子。而在他晚年染上赌博的恶习之后,和侄子之间的走动也断掉了。”

“雇我们来清理的就是他的侄子?”黛问,“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赤司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显得十分热情自然又理直气壮:“当然是因为我司要价低廉又服务周到。”

“……我是认真问你的。”

“我也是认真回答的。村中晚年因赌博而生活潦倒,留下的遗产甚至不够还清欠债。侄子勉强给他处理丧事,当然也同样不希望在清理遗居这件事上花太多钱。只要清理后的结果能让公寓管理方觉得‘过得去’就行——委托时对方是这么说的。毕竟这间房子迟早要迎来下一个住客。”

“那你答应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黛意有所指地问。

“别告诉我是善心大发,特地帮助被叔叔连累的可怜侄子。你可不是会没事这么好心的人啊。”

 

“当然是想法设法弄到村中留存下来的部分文字资料,”赤司笑道,“那就麻烦黛前辈——”他朝着堆到屋顶的杂物投去一眼,“和我一起从最外面这摞开始找起吧。”

 

“赤司。”

“怎么了?”

现在来到手上的最新一本收获是一看就弥漫着久远气息的九十年代偶像写真集。黛随手翻到版权页,没错,这本书的年纪可能比他还要大点。造型复古的小姐姐在复古的纸页上露出复古的笑容。

“你确定能从这些……”黛艰难地寻找着能涵盖所有物品分类的词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到有用的资料?”

“虽然去世前的村中完全成了个落魄的赌鬼,但他对自己早年的记者经历一直很得意。会沉迷博彩也是想获得自己开报社的资本。更重要的是他一直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在赛马场的时候曾经跟身边的人自夸过在日记中记载的报社大业。”

 

黛把目光暂时从小姐姐的笑容上移开。

 

“你知道的很多啊。”

说这话时他盯着正和自己一样跪坐在地上检视与挑选杂物的赤司的侧脸。动作利落地完成工作的男人看起来十分迅速地融入了新的角色。大概这也是他高超演技的一种。

赤司仅对他的问题毫不在意地付之一笑。

“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对象,套话出来是件很轻松的事。”

“看起来是经验之谈。”

“哪里。也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像在黛前辈身上就常常不适用。”

“我有什么值得你套话出来的特别机密?”黛反问。

 

 

赤司停下了手部的动作。他抬起头凝视着黛的脸,眼神专注,但使人判断不出其中有何感情。凝视的时间长到后者开始为此感到不自然的地步。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略显古怪的笑容,说:“就像现在这样……滴水不漏的,分明是黛前辈你啊。”

 

 

为掩盖无话可说的沉默,黛把新一块书搬到自己手边。之所以称之为块,是因为在长久的积压之下,书籍或者笔记本仿佛已经凝结成了一块板材。

他尝试着掰开纸页——然后在看清里面的内容时,惊讶地下意识把它抛给一旁重又开始机械劳作的赤司。

 

 

 

“原来狗也会感冒啊。”

“就算是狗,也有感冒的权利。请火神君注意自己的发言。”

“我又没有剥夺它这项权利!”

天色渐渐入夜,街边的店铺在播放欢快的乐曲。此时此刻,火神、黑子、以及黑子手中拎着的宠物便携包中的二号正一道前行在回家的路上。

“不过,特地来接我,真的非常感谢。”黑子转头向火神道。

“没有特地接你,只是从这边回家的话和你顺路而已。这家伙是最近着凉了吗。从前两天晚上开始表现得就有点奇怪。”

火神打量着正蜷缩在便携包中、从透明窗口露出恹恹的脸的二号,如此评论。

黑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稍稍垂下嘴角,弧度保持在不会被火神识别出来的范围内。

“……和某些不可抗力因素有关系。”

“什么‘不可抗力因素’,听起来就觉得可疑。还是说二号贪凉吃多了?”

“是火神君的话,估计猜不出来吧。”

“别卖关子了,快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向这边驶来的普通卡车打亮了车灯,正对双眼的一瞬间,带来暂时性的目盲。而在灯光的角度有所调整之后,火神在光亮的映衬中看清了司机的脸。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步行道上的火神。眼神交汇的瞬间,他向着之前见过的刑警露出礼貌的微笑。

 

车厢上涂饰有“AM清理公司”字样的卡车随即便沿着既定路线开走。

 

“开车的是——赤司?”

留在原地的刑警因意外的相遇而紧皱眉头。

“等等,”他接着用疑惑的口气喃喃自语,“这家伙之前说的……是在银行工作吧……?这又是怎么回事?”

“坐在驾驶席上的,就是火神君曾经提过的那个案件中的‘可疑者’啊。不过,为什么另一个人也在呢。”

他身边一起目睹了卡车来客的黑子则用毫无波澜的口气评论道。

“也?”

听到黑子这一说法的火神不掩惊讶神色地问:“——不是只有司机一个人在吗?”

 

 

 

“到了没有?”

在副驾驶席上打着哈欠醒来的黛迷迷糊糊地问。

“很快就到了。黛前辈回家再休息吧。”

“……之前买的面具完全没用上啊。”清醒过来后逐渐回忆起今天的辛勤劳作的黛不禁发出怨念的感叹。

“没想到黛前辈的工作热情这么高,让我在欣慰之余又有些惭愧。”

目视前方的赤司用愉快的声音说:“为了满足黛前辈的要求,本公司再接一单委托如何?”

 

“不要!”

助手立刻呐喊着否决了他的提议。





TBC.



是这样的,摸鱼都是会有报应的 

by用完最后一刻摸鱼终于不得不做正事因此下次更新不知道哪年哪月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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