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间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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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现在,请对心意被抹杀的对方道歉。”

“……”

“以后不可以再犯这种错误了。”

“……”

“明白了吗?明白的话,就把头抬起来。”

“汪汪!”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喂!”

 

刚刚套好制服,在穿衣镜前稍作检查的刑警先生闻言不禁转过头叫道:“你的教育也太敷衍了吧?”

柴犬从小说家的膝上跳下来跑开,并没有对火神的抗议作出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对这句评价的回应。黑子的视线追逐着在地板上快乐奔跑的柴犬的身影,平淡地重复:“真的对不起。请原谅二号。”

“啊,算了。本来就是做给你吃的,连你都这么说真是没办法。”

火神小声叹了口气,抓紧最后几秒钟默默悼念丧身于二号魔爪之下的新鲜煎饺。前一天曾表现出对美食满怀期待的同居人在看到煎饺粉身碎骨的惨状之后,也只是以一贯缺乏情绪起伏的平静语调“哦”了一声。全天下或许只有火神能挖掘出潜藏在这幅外表下的心情波动。

“没关系。煎蛋也很好吃。火神君今天的工作也请加油。”

“这个我当然会的嘛。出版社那边有新的联络过来吗?”

“暂时还没有。”

“真是麻烦。虽然这么说有乌鸦嘴的嫌疑,但总觉得对方不会轻易放过你。”扣紧领口的火神从穿衣镜前走开,“不过也很难说……现在网络上的热度就在慢慢消退下去,风靡的话题已经开始变到别的领域了。失去你行踪的记者也没有制定相应的对策……起码现在还没有。”

“时间一长,这种情况是必然的。”黑子说,“人们的好奇心是有限的,而失去新闻价值的素材就再也没有追逐的必要。”

 

 

火神走到茶几前伸手抓起搁在上面的手机,抬起头时下意识地确认了一眼黑子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当然还是毫无表情。

 

 

“但只要案件还在调查状态中一天,流言就不可能完全终结。”他于是自言自语道,“只有抓到凶手,彻底查明真相才能盖棺定论。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做下去。”

四处奔跑过一圈的柴犬吧嗒吧嗒跑回了黑子身边,跳上沙发自由自在地开始新一天的慵懒睡眠。主人俯下身注视着它,接着说:

“听到火神君说这么严肃的台词,感觉真奇怪。”

“我是在关心你啊?!”

“就算案件还没有侦破,但维持这种逐渐冷却的状态也足够了。不用特意把这两件事捆绑在一起,也没必要给自己施加压力。”

黑子盯着已然睡熟的柴犬一会儿,慢慢移开视线。

“……你别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评论。”

火神不自然地补上一句。转过头的黑子定定地直视着他。

“我不会对这种事情认真的。”他口气缓慢而笃定地说,“火神君也应该知道这点。”

刑警先生确实接收到了来自对方的不容置疑的眼神。他短暂而尽情地在心里松了口气。

 

 

“没有记者追踪的话,也不用每天都待在家里了。钥匙在你手里,想出去的话就尽管出去。”踏出家门之前他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叮嘱。

“我知道了。今天二号就由——”

“由你来遛!”看起来对这位家庭新成员心存余悸的火神立刻喊道。他接着悻悻地说:“我可是每天都在心中复习遛狗顺序表。”

“还是一如既往地缺乏爱心呢,火神君。”

“我总有权选择把爱心用在哪个对象身上吧!”

“工作加油,”黑子把手抬起来慢慢摆了摆,“以及……注意安全。”

 

 

门砰地关上了。刑警先生的脚步在地上踏出的声响一顿一顿,最终完全远去消逝。

 

 

向房门行至最后一刻注目礼的黑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蜷成一团的二号像是在梦中感知到什么,轻轻地抖了抖尾巴。

坐在电脑前的黑子打开邮箱,把编辑发来的邮件点开,重新仔细地阅读了一遍。上下行文中满溢出咄咄逼人的气息,与其说是向黑子发来的商议请求,不如说是心意已决的单方通牒。

小说家右手握住鼠标不断滚动滑轮。在“请务必考虑清楚再给予回复”的威胁语气向他不断逼近的时候,黑子担忧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到底……”

他盯着电脑屏幕喃喃自语:“要怎么瞒过他……呢。”

 

 

 

自从脱离升学考试的地狱以来,黛已经久久没有在梦中精疲力尽的经历。

 

托前一天从他人口中听说到的受害人设定的福,黛这一夜梦到了自己的葬礼。

 

和其他所有普通人一样,黛参加葬礼的次数并不很多。而参加自己的葬礼更属稀罕之列。他在梦里站在自己的遗像(这很可能是他一生中拍过的最丑一张相片,黛想)旁边,打量着前来吊唁的宾客。即使有客人前来,晦暗不明的礼堂依旧显得空旷,是无人能填补满的空洞。不知从何处一直断断续续地传来落雨声,咚、咚咚。礼堂里响着念诵经文的声音。但不见和尚。吊唁的宾客均身着黑衣,低着头看不清眉眼,步伐轻忽,比旁观的黛更像鬼魂。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也许见不到更好。

黛就像局外人一样看着这出戏上演。他缺乏任何实感。他旁观一些人走过,又有一些人离去。在这样的背景音衬托下,这场葬礼就像一幕拙劣而看不到结局的垃圾戏剧。

最后一个演员登场了。

最后一个演员是赤司。

他抬着头,使得黛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来者的相貌。在满场畏缩安静如鬼魂的宾客之中,只有他抬起头,静默地站在那里,醒目而突出。他眼神冷酷,嘴唇紧闭,仿佛时刻戒备。

黛很想拉住他,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又在戒备谁。他伸出手,手臂穿过赤司的身体。他想起自己在这个梦中是一个灵体。

从外面传来的雨声骤然变大。仿佛成千上万滴雨水都忙着从天而降,来冲刷他的、或任何一个人的灵魂。

 

——告诉我。告诉我啊。

明知徒劳无功却又心存侥幸……黛再次向着赤司的方向伸出手。

 

 

“黛前辈?黛前辈?”

 

 

他醒来了。

 

头在胀痛,喉咙也在火辣辣地痛。黛睁开眼,赤司的脸近在咫尺之遥。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正紧紧攥住赤司的胳膊。黛尴尬地放开手,好在赤司并不打算对此多说什么。

“做噩梦了吗?”赤司问。

“算吧。”黛敷衍地说。

“看起来反应很不妙。”

“我梦游了?”下意识想到最糟糕可能性的黛忍不住问。

赤司像预料不到他思维会如此跳跃一样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笑了。

“过了约好的时间黛前辈还没有起床,敲门也没有反应,我只好擅自进来。你做梦时神色凝重,而且一直在出汗。”

他从手边不远处的纸巾盒中抽出纸来轻轻地从黛的额头上揩去渗出的冷汗。纸巾拂过额头时黛动了动嘴唇。对他来说,这种举动的亲密程度稍稍超出了他的预设安全范围,但赤司的这套动作做下来自然又顺畅,反倒使得他缺少质疑或拒绝的理由。

“这个过程中你一直在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太小,我听不清。醒过来之前那一刻,你抓住我的手喊:‘告诉我!’”

“……见笑。”

“没关系。”赤司说,“这是普通的生理现象。”

“我希望自己没睡过头太久——”

“嗯,就像黛前辈所希望的那样。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让你久等了。等一下我收拾完毕就出门。”

雇主的深明大义使得属下的怠惰显得十分过分。黛从床上坐起来。从被子里挣脱出来暴露在外接触空气的肢体感到寒冷。

“吃完早饭也可以。做了那种噩梦真的没问题吗?”

赤司的问话中隐隐透露出担忧的味道。黛发觉自己无法识别这种担忧究竟是真情实感还是玩弄人心。是他太愚钝,还是对方段数更高一筹呢……他及时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又不是小孩子,一个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不过这个梦确实有点……”

“什么?”

“奇怪。”黛歪着头回想梦境中经历的一切,“我梦到你出席我的葬礼。还真是个不吉利的梦。”

“梦到自己的葬礼吗?一般人很少有这种经历。”

“这种经历太丰富才是有问题吧。”

 

得到答案的赤司反而不像之前那样流露出关切之情。他露出微妙的笑意,轻声说:“不是有人认为梦都是相反的吗?也许现实中能幸存下来的是黛前辈也说不定。”

 

“……你安慰人的方式也太奇葩了。我可不会因为听到这种话而心情变好。正常的想法不是干脆把梦里的一切都当成假的?”

“所以也只是举出一种可能而已。”

 

赤司微笑道:“而真实生活中有太多种可能性需要考虑。”

总感觉这家伙话里有话,黛想。他决定不轻易揣测对方的心思。有时候你打开门,满心以为迎接自己的是晨光;然而当摊开手时,才发现所能捉住的,不过是最后一缕黯淡下沉的暮霭。

 

11

 

轿车在平坦的路面上疾速行驶。阳光打在路旁的建筑物上,在草地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仿佛是一处又一处沉默的沼泽。在街上走动的人群就像是被倾倒了过多的光彩,随着轿车驶过,幻化成一点或一缕虚影。

 

“无聊吗?”

驾驶座上的赤司贴心地问刚刚收起手机、看上去百无聊赖的黛。

“还行。”

老实说,黛宁可保持这种无所事事的沉默状态,也不想为了“看上去有事做”这种理由而进行完全基于礼节的谈话。但他的雇主显然并没有好脾气到能与之商议这一点。

“黛前辈之前问我这次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赤司轻拧方向盘,拐过岔道口。他口气平静地说:“就算是打发这段时间也好,我想从头说起。也许在前辈看来是冗长而无聊的话题,不过我想尽量说得详细一点。”

“……不必这么客气。你有话直说就行。”

“那我就开始了。就从——”

 

红灯亮起,轿车暂停。赤司在停止驾驶的余暇中说:“——我母亲的死开始吧。”

他的神情平静无波,为这句话而露出惊愕神色的黛相比之下反而更像是当事人。他有意想转头仔细打量对方,又在半路撤销了这一念头。

红灯开始闪烁并熄灭。短暂的黄灯警示后,信号灯的颜色转为成功通行的绿色。两人乘坐的轿车夹杂在车流当中继续前行。

 

“母亲在我读小学三年级时被肿瘤困扰。”

赤司用冷静的口气道出开场白。

“当时的我很担心母亲生病这件事,但幸运的是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的病并不是无药可医的顽疾,只要及时接受治疗就能很快痊愈。虽然也为了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感到忧心,但怀抱着‘做完手术就会好起来’的信念的我,还是带着更加积极的心情去看望她。在母亲进入我们家赞助的医院接受治疗后不久,手术很快排上日程。”

听到最后几句的黛为“我们家赞助的医院”这一说法略感惊讶,但现在并不是挖掘相关问题的时间。他把疑问压下,继续默不作声地倾听赤司的讲述。

“主刀医生今泉勉是医院中被寄予厚望的少壮派代表,基于高明医术和广泛人脉,晋升的速度相当快,爬上教授的位置时甚至还不满四十岁,即使放在今天也是令其他医生艳羡不已的成绩。父亲当初选择指定他来做这次摘除肿瘤的手术,也是对他医术的信任。以他之前的履历作参考,由他来施行这桩难度不大的手术简直有大材小用的嫌疑。今泉本人似乎也有意借此机会向我父亲示好,曾经自信地承诺手术绝对会顺利完成。”

“他对此很有信心?”

黛问。

赤司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每个了解他的人都对这件事有信心。手术之前,相关科室的医生专门针对母亲的病情展开了病例讨论会,今泉在会上提出的手术方案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赞成。即使是在医生职能之外,就算是为了讨好我父亲,他也必定会全力以赴备战手术。”

“但是……”

已经预感到结局的黑暗色彩的黛低声道。

赤司的声音像突然踩下刹车一样刹那间而止。等到这一波沉默过去后他说:

 

“手术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母亲最终因为医疗事故而丧命。”

 

“问题出在今泉医生身上是吗。”黛低声问。

“是的。我当时年纪太小,所留下的仅仅是母亲去世的印象。根据父亲的回忆和日后读到的报道,几乎每个得知结果的人都为今泉犯下的低级错误感到震惊。后来我结合院方出具的医疗事故处理报告,重新从头到尾观看了当时按照例行规定保存下来的手术录像。今泉在整场手术表现出的状态十分异常。误操作、漏操作都有出现,甚至连最简单的肿瘤切缘距离都把握不定,对他这种经验丰富的医生来说实在不可想象。”

“难道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人注意到他失手?一台手术除了主治医生,不是也会有助手、护士和麻醉师这些人在场吗。病人出现异常都注意不到?”

“从留存的手术录像中看,离今泉最近的助手很明显发现情况有异,并且尝试提醒对方。但今泉对此的态度显然十分不耐烦。后来我才在相关的新闻报道中得知,可能是因为医术出色,平素今泉身上就存在刚愎自用的情况,有时可以算得上是独断专行。助手在注意到他的不悦后噤声不言,手术就在这样的状况下继续。”

“这也能继续……”

黛无言以对。

赤司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反应,反而转过头对他宽慰地笑笑。那笑容比闪电更明亮与短暂。

他接着说:“大概在场的其他人抱有一致的想法:反正最后都由今泉来承担首要责任。如果手术成功,也只是为他的功绩添砖加瓦;如果手术失败,那今泉更加责无旁贷。既然擅自违抗对方不会得到好结果,那就沉默以明哲保身。当然,说到底,这些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测,毕竟我无法当面找到这些人一一问清——虽然实际上我倒真的很想这么干。”

赤司难得地露出一丝带有讥讽之意的笑容,对于常以温和面容示人的他来说这种神情很是少见。

“——但仅仅选择旁观这种情况而不做任何措施,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他自言自语,并不指望从任何人那里得到问题的答案。

 

轿车向左拐入新的道路。原本繁忙的车流在进入这一路段后渐趋稀少。

 

“……手术失败之后,今泉受到惩罚了吗?”

等到之前那种沉重的气氛终于在时间流逝后逐渐消散,黛才出声发问。

赤司的答案却像是在和他打哑谜。

“还来不及。”

“来不及?这是指……”

 

“在正式通过法律手段追究今泉的责任前,准确地说,是在我母亲被确认死亡的第二天——他自杀了。前一晚还和家人例行道过晚安,第二天清早进门的妻子就发现了丈夫在房间中央自缢的尸体。”

 

就算是一直保持着冷静脸色的黛听到这里也终于产生了动摇。

 

“确定是自杀吗?”

“当时警方的调查结果是自杀无疑,我也曾经怀疑过这一结果,因为——”

黛接过他的话:“经验丰富的医生在手术中犯下低级错误本来就很可疑,现在又不明不白地死去。很难不使人联想到某些阴谋论。”

“是这样没错。”赤司说,“一开始我也在思考背后是否另有隐情。但经过调查后,我还是选择接受自杀这一结论。除非能找到他杀的关键证据,不然想推翻这一说法也缺乏有力的支持。”

“他对手术失败的结果这么恐惧吗……居然到了求死的地步。”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今泉从不讳言自己向上爬的野心,如此轻松的手术居然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收场,责任是免不了的,今后的事业也就只能因此止步。一旦被起诉,还将会面临牢狱之灾,可谓是身败名裂的结局。这么看,他会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感到悔恨而自杀也很正常。”

黛皱起眉头。

“但这逻辑也说不通。既然他有意借这次手术讨好你父亲,自己的医术又完全能成功搞定,主观上完全没有要害死你母亲的动机,那为什么还会频频犯下低级错误?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总不可能会犯临时怯场的毛病。还是说他就是故意要……”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干扰的话,他不至于会在手术过程中心神不定。起码在手术前一周,今泉的状态还很正常。甚至因为他的爱好是潜水,还特地缴纳了新一年的潜水俱乐部会费。家人并不知道他缴纳会费的事,因此不存在他用此伪装以瞒骗家人的可能。假如一早就明白自己将会选择死亡,何必再作这种无用功。”

“也就是说,”黛咀嚼着赤司的发言,“是在手术前发生的某件事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结果今泉在手术台上无法专心,最终导致事故发生?”

“护士A的供词里曾经提到,今泉最开始表现出情绪异常的兆头是在手术前一天。当时护士和他确认患者的情况,但今泉一直心不在焉,偶尔回答几句也是驴头不对马嘴。他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后马上又调整自己回到正常状态。护士以为今泉仅仅是因为任务繁重而走神,没有多想。在此之后他的行动如常,没有出现使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行为。”

“应该就在那一天他得知了某个消息,所以惊悸不定。”

“所以我以事发前一周为界,搜索在这段时间内这一地区是否曾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一开始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引发今泉情绪崩溃的说不定是某件不为人知的小事,譬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也有可能发生在外县市——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尝试有了好的结果。”

 

轿车越过旁边的车辆,平缓地向前行驶。

 

“你找到了?”

完全沉浸在这件扑朔迷离的往事之中的黛迫不及待地问。赤司稍感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收敛眼神,接着不动声色地叙述:

“手术前三天,同地区的M大学发生了一桩命案。49岁的化学系教授高井健二在同学生神崎正明发生争吵后,被狂怒状态下的神崎用重物敲击头部致死。神崎因过失致人死亡而被判处十五年徒刑。加上神崎自首与媒体报道的时间,今泉完全有可能在手术前一天看到这条消息。”

“这为什么又会给他那么大的打击?”

赤司却突然将话题岔开。

“今泉在上吊自杀前曾留下一封遗书,遗书中没有任何对自己死后的交待,仅仅是一首像是出自学龄前儿童之手的拙劣小诗:‘龟啊、龟啊,现在、也来带我去那个地方吧。永远、永远地……’因为今泉家中饲养着巴西龟,因此人们只认为他是看到乌龟后有感而发。而联想一下传说故事,被施以援手的神龟,为报恩而带浦岛太郎前去的——不正是、龙宫吗。”

 

通过收费关卡后,轿车驶入地下停车场。在他们的头顶,市民图书馆的大楼正沐浴在阳光之下,玻璃幕墙熠熠生辉。地面上的世界笼罩在光亮中,所有阴暗的事物则沉在地下。

 

在黛进一步询问前,赤司给出了对方想要的答案:

“我总觉得高井健二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于是努力回想。终于,我想起了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是在今泉所参加的潜水俱乐部的会员名册上。他在生前和今泉是同属一个俱乐部的会员。”

 

“这个俱乐部的名字,或许黛前辈已经猜出来了。”

“——就叫作‘龙宫’。”

 

12

 

长时间坐在桌前全神贯注地阅读报刊存档及扫描件下来,再次从座椅上起身时,腿传来片刻的酸麻感。黛一边漫无边际地联想着上一次体力锻炼已经过了多久,一边跟在赤司身后踏出资料室的大门。

“腿麻了?”

走在前面的赤司头也不回地轻声问。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评价。

“……你看得出来啊。”

“刚走的几步踉踉跄跄,要不注意实在不可能。”赤司停下来等待黛追上自己后并肩前行,“现在应该好多了?”

“嗯。有劳您关心。”

“改掉说话讽刺的习惯,黛前辈应该能交到更多朋友。”

“这也在你关心范围内?”黛不爽地回嘴,接着才转回严肃状态发问,“我刚才看完了所有当年化学系教授死亡案的报道,有个问题。”

“什么?”

“关于学生的作案动机。杀死教授的凶手神崎对警方供认的说法是‘因为无法忍受教授颐指气使的态度、也不满自己的待遇,最终与其产生冲突’。但另一家媒体针对凶手同学的专访中,又提到教授对凶手的态度一向非常亲近,甚至原话说的是‘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比亲人更亲’。”

“你觉得这种态度和他的说法相互矛盾?”

 

他们搭乘电梯下楼。赤司按下楼层键,扭过头轻声发问。

 

“我也只是有这种感觉。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和人之间思考的差别。尽管在别人看来他们关系亲近,但神崎仍然对此贪心不足也有可能。恩将仇报的事情不是也很多吗?农夫救下的蛇反而想杀死农夫。”

赤司静静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正是因为高井健二对学生神崎太好——好得过头了。”

 

电梯忠实地将乘客们搭载到地下停车场。场地空旷,吸进鼻端的空气带有凉意。两个人并肩走在被日光灯照亮的地下空间中。

 

“赤司。”犹豫再三后黛还是低声唤道。

“怎么?”

“你是有意给我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机会吗。我不清楚你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但如果是围绕你行动的话,没必要大张旗鼓带我来从头到尾读完当年的报道。”

凝视他片刻的男人移开视线,露出淡淡的微笑。

 

“这不是挺聪明的吗。”

话至末尾,余音慢慢上挑,消融在空气中。

 

“还真是特意在我身上耽误时间啊。”

“倒也并不完全是。虽然有过了解,但我本人也是第一次这么全面地读到媒体的报道。除此之外,能让黛前辈了解足够信息的话,也算意外之喜。”

黛侧过脸定定地望了赤司一眼。

“我该谢谢你的细心?”

“什么都是有价码的,”赤司悠然道,“未来有一天黛前辈会明白。”

“我又没有能预言未来的特异功能,能把握的就只有现在而已。算了,”黛自言自语,“起码现在和你这样相处还不赖。还是别操心太多的好。另外想问——”

他的声音又生生刹住。

“什么?”

“如果当时今泉主动因为状态不佳而放弃手术,”黛说,“你母亲会……吗。”

会活下来吗。会健康吗。会像以前一样一直在他身边吗。

“我不做这种假设。”赤司礼貌地微笑着回答。

黛沉默地看着他。

“心情不好就别假笑了。看着真碍眼。”

他抛下这句话后转过身走开。

 

 

从车窗上倒映出听到这句话的赤司的影子。在转过头的黛看不到的角度,赤司神色复杂,紧闭双唇,向对他的视线浑然不觉、双手插在外套衣兜中慢慢步行向前的青年投去长久的凝视。

也仅止于此。

 

 

天气很冷,二号很精神。二号比路过他们的青年、老年、男性、女性看上去都精神。

为了鼓励二号的士气,黑子回家前单方面向它允诺会让刑警先生给它做最爱吃的食物。二号虽然和火神对待很多问题时都有分歧,但唯独在吃上选择无限驯服于后者。

黑子带着二号回到住处。打开大门时,站在玄关处向客厅内望去的黑子吃了一惊,连二号也抖抖鼻尖,“汪”了一声。

往常这个时候一本正经在厨房忙碌的火神,现在正坐在沙发上,像在思考什么重大事项一样皱起眉头。在看到进门的黑子后他的表情稍微舒缓了些。

“晚上好。”

被主人解下牵引绳的二号小声叫了一下,抖着小短腿快速跑开。换过鞋的黑子走进屋内。火神用一种略带困惑的神色打量着他。

“那个,咳、咳。今天过得怎么样?”

黑子由衷希望火神在平日的办案中能够表现得比这更沉稳。像这样审讯犯人实在算不上一个出色的刑警。

“好像没有发生什么能特别拿出来一提的事情。”

“和出版社之间,怎么样了?”

“在和编辑谈和解的事情,”黑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虚假的言辞,“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达成……”

 

火神的脸色以极快的速度变得难看。对着沙发上的男人,黑子发觉自己无法说完整句谎言。他收起了声音。

 

“我回到家,发现你落在桌上的手机在响。。”

火神嗓音略带干哑:“打电话来的是你的编辑。如果是别人的话我不会——”

“编辑和火神君说了什么?”

其实心中已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的黑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对发邮件不回就改成电话骚扰的编辑感到厌烦。

“他让我转告你说出版社那边已经另找代笔创作新书。还说什么‘要告就去告’,这家伙真是嚣张……!你为什么从不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有办法解决的。”

“什么办法?”

火神用可以称得上严厉的眼神瞪着黑子。

“火神君没必要操心这种事情。”

黑子平静地说。

“你说的轻巧啊。这怎么看也不是什么能轻松解决的事——”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黑子提高音量,“不需要火神君来插手。”

 

火神的嘴唇难以相信一样喃喃念着什么。

“不需要,”他接着喊,声音听起来变得火冒三丈,“你这人真是……!”

面对生起气来的火神,黑子的态度最终还是和他试图表现强硬的想法背道而驰。他的口气软了下来。

“现在火神君忙着调查未破的案子已经相当劳累,我住到火神君家里本身就是任性的行为。所以我不想再把火神君拖到和出版社的纠纷里。如果记者一旦得知主办此案的刑警也被卷入风波当中,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耸动报道问世。我并不在意,但我不想让火神君为此困扰。”

 

火神和他对视片刻后挫败地低下了头。

 

“早就和你说过别这么客气了。与其让我一无所知地为你担心,不如把事情讲给我听……喂,黑子。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当然知道,他完全知道。在高中时,火神对同一个球队的他说:“我们是朋友。”当时火神灿烂地笑着与黑子碰拳的样子,至今犹在他的眼前。升上大学之后,保持联络的两人依旧是朋友。现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看起来亲密无间的他们依然——依然是朋友。

他早知道这段关系不会变质——甚至永远都不会。就像有些问题他永远不会问出口。

 

因此黑子重复了一遍火神的话。

 

“……是的。我和火神君是朋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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