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黛前辈生日快乐!

#一发完,有年龄操作,教授赤×学生黛

#因为想写得甜结果惨烈OOC,然而即使惨烈OOC成品似乎也没有特别甜(





01

 

雨势在午后转大,到赤司走出大楼时,已经变成扑面而来的疾风骤雨。

他在门边撑开伞。不远处,步行道旁的树枝被吹动得以夸张的姿态挥舞,而树下开阔的步道如同河流般载着赶去上课的学生不断前行。在灰色的天空映照下,打开的伞面有种与晦暗气氛不符的鲜亮。

大滴大滴的雨点砸在伞面上,激出一阵铿锵的声响,仿佛驱鬼时哗啦一声泼出的豆粒。

啊,用这种比喻的话……自己不就成了被驱逐的魑魅魍魉了么。

继而想到这一点的赤司不禁露出自嘲的笑意,摇摇头甩掉无用的思绪。他沿着小径朝前快走几步,很快便汇入向着教学楼进发的河流当中。

 

和与人群逆向而行的男生擦肩而过就在这之后不久。

 

背着单肩包的男生穿着朴素的长袖T恤,脱下来的外套顶在头上充作挡雨之用。这种防雨措施并不可靠,从他已经被打湿的腰际就能看得出来。他面无表情地从另一头快步走过来,脚不慎踏在路边积起的水潭里,有泥点飞溅在牛仔裤上,他还是毫无感觉般继续向前。

再过不久就要上课了。但这个方向不是正与教室相反吗?

赤司侧过头自伞下向对方行进的方向望去。本来仅此而止的目光接触便已经可以。

 

但他还是略微提高声音唤道:“黛同学。”

 

男生即将迈出去的脚收回在半空。披着外套的上半身像是判断声音来源一样稍微向这边转了转。

于是赤司又重复了一遍:“黛同学。”

这时听清楚呼唤声的男生彻底转过身来。和打着伞的赤司目光相对的一刻,在黛的脸上出现的是可以称之为惊愕的神情。虽然这种惊愕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并不比雨滴从伞面上滑落下来的时间更长。

他的嘴唇像是要发出一句“啊”的音,口型又很快转变,低声向教授问好。

“这是要去——”赤司于是问。

“笔记落在图书馆了。”黛老实地回答,“现在打算回去取……”

 

他的声音终结在赤司将伞递过去的动作中。

 

“从这边到图书馆还有一段路,来回只凭外套挡雨的话有些不妥。我马上就要到教室了,这把伞黛同学先拿去用吧。”

雨滴击打在赤司的头顶,再顺着发丝慢慢滑落。裹在风衣中的上半身倒不觉得如何,长裤上已经有湿气不动声色地缠绕上来。

他维持着把伞递给对方的姿势。在两个人身后,其他举着伞的学生轻盈地踏步走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偶尔会注意正僵持在雨中的两人。

 

“……谢谢。”

和赤司对视的黛看上去像因为对方的这一举动而无所适从。他望着赤司的脸快速地吐出道谢的言辞,接着向后倒退了两步,猝然转过身跑开。跑动的背影所踩出的步伐仿佛是慌乱这个词的具象化。

 

雨幕隔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是一层湿润流动的磨砂玻璃。在玻璃的另一侧,对方身影随着距离的拉远渐渐模糊。

收回手的赤司举着伞站在原地,风顺着方才片刻已被大雨打湿的衣领轻轻吹进来,盘踞在皮肤上,有一丝缠绵的凉意。

 

 

课上到十多分钟,赤司从余光里瞥到后门被有意小心翼翼地推开。

他维持着望向投影屏幕的姿势,没有回头。对方放轻手脚,推门声响不大,加之本人存在感淡薄,周遭的学生仍旧投入在听课状态之中,没人在意这位迟到的、被雨水浇湿全身的来客。

等到他重又转回讲台,刚才默默摸进教室的男生已经在位置上坐好。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顺服地紧贴在头上垂下来。当意识到此时自己正在赤司注视之下时,他刚要抬起来擦拭刘海的手又一转方向放了下去。

 

赤司收回目光。

 

 

 

02

 

与其说是赤司征十郎先注意到黛千寻,不如说是黛千寻先表现出对他的关注。

 

 

 

诚然,对他态度热情的学生不在少数,这部分人中女性又占多半。在教室、办公室或实验室,怀抱论文前来求教的访客赤司都常能见到。用“能否请教授指点一下”做开场白的情况,也遇到过不下数次。

托过人记忆力的福,在黛头一次来找他念出相同的台词之前,已对将发生的情况了然于心的赤司抢先喊出他的名字问:

“——黛同学是有什么事么。”

黛好像对赤司居然记得他的名字这件事非常惊奇,那双被垂落下来的刘海略略遮挡的眼睛(他该剪刘海了,赤司想)定定地望了赤司一会儿。等到他醒悟过来,并摆脱这种失礼的状态时,赤司的肢体语言已经由洗耳恭听换作渐生离意。

企图亡羊补牢的黛连忙摊开文件夹向赤司展示他的最新成果并请求指教。浏览过一遍论文的赤司客气但又直接地向黛说明问题所在,遗憾的是这个过程逐渐使得他的情绪向不悦的方向偏离。

他并不是一位会因因个人时间被占据而生气的老师,但赤司想前提是授课双方都要配合。他在稳定地讲解,黛则在稳定地走神。两种稳定互相抗衡,甚至后者还要技高一筹。

赤司抱着尽职尽责的耐心讲解到最后,结束语的最后一个词恰与黛点的最后一下头暗合。而实际上赤司怀疑黛点头的时候什么也没想,毕竟所有走神中的人,大脑正经思考的区域都空旷得像无人的体育馆。

 

“有意义吗?”

 

把文件夹合上还给黛的赤司淡淡地问。

刚刚结束脑内漫步的人显然因道谢的节奏被打断而迷惑。

赤司便接着把话说完:

 

“特地来问我问题却又对答案不屑一顾,这种同时浪费我们两人时间的举动,下次还是别做了。”

 

右手抓住文件夹的黛脸色变了变,又变了变。他低声对赤司说抱歉,看起来表情很复杂,可惜赤司此时缺乏细细考据的热情。转身离开前他向黛礼节性地点了点头。通往办公室的长廊空空荡荡,走起来并不比平时更长。

 

 

这个开头拖曳出的不快余韵还不至于回荡太久。况且接下来赤司与黛的交集也近似于无。

每次轮到赤司上课时,外表看起来毫无干劲的男生依然会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摊开笔记牢牢地——或者说是别无其他选择地盯着讲台上的教授。黛面无表情,偶尔调整坐姿,存在感在方寸之间逐渐四散,变得和背景融为一体般稀薄。

 

但他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在私下里找过赤司。

 

 

 

——这个“再也没有”的描述,在赤司某一晚接到那个电话时轰然粉碎。

 

真是一声突兀的冷枪。日后回想起这桩通话时,赤司如是评价道。

 

 

03

 

其时他刚从飞机上下来不久。

 

前几天受邀到国外参与学术会议,结束发言后又经历另一波其他轰炸,回程时被隔壁座位的老夫人亲切地提醒安眠的好办法——他的黑眼圈竟发展到如此亮眼的程度?简直不可思议。

刚一回到家赤司便迫不及待地进了浴室,在温暖的水和入浴剂舒缓的香气中长长地吸气,又长长地呼气。他对待疲倦像某个老板对待舍不得出手的珍贵货物,总是不愿意将其置于人前,仿佛另一种敝帚自珍。现在松散下来,才有心思一条一缕梳理倦意。

电话就在美好的沐浴活动结束后骤然而至。

 

“喂?”

 

来自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像运转不畅的齿轮,凝滞而生涩。或许是他正费力思考第一句招呼要怎么说,经历一段让赤司考虑是否要挂掉电话的沉默后,他听见对方说:“是……赤司教授?”

“是我。您是?”

“我是……教授的学生。黛千寻。”

有的人记忆如满天繁星,多而散,一颗一颗孤立起来。而赤司的记忆则是由个人意志淬炼出的链条,联系紧密,构架结实,方便随时追忆查找。黛——提问——走神——无特殊结局。表面上对方看起来并无什么需要联系他的理由。

“有事吗?”赤司还是客气地问。

“啊。这个……”

齿轮卡在当中。赤司仿佛看见隔在他们之间的沉默像打印失败的空白纸张一样,频频从出纸口喷发出来。

在他疑心电话那头是否还有人之前,黛的声音慢慢地响了:

 

 

 

“现在想见教授一面。”

 

 

 

“不好意思。你是说……”

赤司的疑问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回答。电话那头的男生犹如发现试卷上的字写错了的小男孩,马上又沮丧地回头更正。

“不。抱歉打扰您。”黛说,“我是想说……啊,算了。打扰您非常抱歉。”

且不说道歉的诚意含量究竟能有多少,这种含糊不定忽然变化的态度也太让人觉得可疑了。

“你喝了酒吗?”把视线移向客厅电视屏幕的赤司问。

“没有。”

这条供述不足采信。差不多天底下所有的醉鬼都坚信自己是最清醒的那个,坚信到他们彼此能为之打上一架的地步。

“现在一个人?”

“……嗯。是的。”

“黛同学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事情啊。也可以算是吧……”他听到黛接着小声咕哝了一句:“的确也算得上是非一般状况。”

“这样啊。”赤司低声回答,离他几步之遥的电视屏幕上,失魂落魄的男主角正接受来自友人的询问。

 

——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人在那种状态下,会做出什么事完全不能预料。如果一旦向着最差的方向走出第一步的话……

男主角蹲下来,抱住头。他身后的马路有车驶来,远光灯开得极强,把人尽数包裹在刺眼的光亮里。

 

说的不完全对,赤司想。如果足够聪明的话人完全可以预测事情的走向。他现在就要预测黛的走向——可是这一次又有不同,他忍不住会担心失手。

“你现在在哪?”教授耐心地问,“告诉我具体地址。马上。”

 

 

 

“我没料到教授真的会来。”

 

作为让赤司不得不从浴后享受人生(当然只是今晚夜生活的一个阶段,而下一个阶段照样是伏案工作)的乐趣中脱身而出的元凶,黛的第一句招呼说得有些缺少感情。

“突然接到学生打给自己的电话,有点吃惊。”

 

准确地说,是听起来神志不清醒的学生打给自己并邀请自己出来的电话。

 

被之前的赤司擅自认定为神志不清醒的男生看上去完全没想象中那么糟。衣着整洁,口齿清晰,闻不到酒气,也可能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还不够近。装扮是格子衬衫加牛仔裤,一个标准的理工科大学男生,只是此时脸上格外加上一点茫然。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夜风从他们身边穿过。

“吃过晚饭了吗?”

黛点了点头。他接着又重复一遍:“没想到教授会真的出来。”

 

就像倒带后重播。

 

赤司也随他一起重播。

“接到电话有些吃惊。突然打给我,是因为……?”

“下意识就拨通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听到赤司教授的声音,连自己都有点惊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我不出来的话,是否还会接着给别人打?”

“啊,”黛平淡地说,“不会了吧。其实也没什么找人出来的必要。”

注意到赤司的视线遥遥地落在不远处的自动售货机上,他快速地转过头,又转回来问:“教授有什么想喝的?我来请。”

 

 

 

各自拿着一罐饮料的两人在人行道旁的长椅上坐下。

在他们面前,形形色色的人踩着灯光不断走过。霓虹灯招牌制造的光影效果使得地面像一截微缩的T台,所有人都伴随着灯光和音乐迈开步子踏过去。可是没人转回身定格后摆出任何一个pose。这毕竟不是走秀而是生活。

 

“最近黛同学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把食指套上易拉罐的拉环,赤司轻声发问。

 

“今天从母亲那里收到了短信。”

先他一步拉掉拉环的黛仰起头灌下了一口饮品,接着说:“内容很短,对她来说算是难得的了。也只有两句话。”

“短信内容是什么?”

“她打算和我父亲离婚。”

 

难以揣测黛心思的赤司一时间选择沉默。黛叙述这件事的语调过于冷静——当然这并不代表赤司希望看到他情绪崩溃大喊大叫的样子。但前者比后者更令人感到棘手,因为更不容易使人想出合适的对策。

“可能这样问不妥。但是,令堂会做出这种选择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赤司斟酌着字句发问。

“原话是‘有一天从床上醒来,突然不想再继续这样生活’。这种说法……让我感觉不是能劝上几句就了事的程度,干脆就放置在那里没有回。”

黛轻轻地摇晃着手里的易拉罐,表情依旧毫无波动。

“突然看到这种消息,一定受到相当大的震撼。”

“也有点吧。是有点手足无措。”

 

“伤心吗?”

 

赤司温和地问。黛和他对视一眼,忽然笑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黛露出笑容。

“果然教授你也觉得我应该伤心。”他收回视线低声说,“但是说实话,这件事对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触动。顶多就是觉得生活突然出现变化,有些难以及时适应的级别。”

“有些事的影响要再过上一段时间才能看得出来。”

“说的也是。不过起码此时此刻还没有。而且我母亲是作出决定就不会改变的性格,所以现在的我大概也就只能选择接受。某种意义上我也继承了她那种随心所欲的性格……总之,想做的事就会去做。所以就顺其自然算了。”黛把易拉罐端起来仔细端详,“不知道其他人在母亲做出这种选择时会怎么办?”

“我或许无法作出这种假设,”赤司静静地说,“家母在我幼时就去世了。”

黛哑然无声。

“……对不起。我不知道教授的母亲已经……对不起。”

打破沉默的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长椅的另一头,赤司露出安抚的笑容。

“没关系。你不用这样连忙道歉。与其由你顾忌我的情绪,我倒是比较担心你的状态,老实说,因为你在通话中表现得有些奇怪,我来见你之前是抱着‘万一你状态不对,要及时拉你一把’的心情。作为老师,学生遇到意外情况时能想到我并向我求助——这是我擅自下的定义——也是对我的信赖吧。”

 

 

 

对于赤司的这段话,黛犹如词穷一样长时间默不作声。然后他喃喃自语地说:“果然这样才是——”

 

 

 

才是两个字之后的部分像是消融在夜空中。如果不是赤司一向对自己的敏锐觉察力很有信心,恐怕也要错过这短暂的几个字。他没有来得及追问,因为黛接着说:“谢谢。”

然后他又说:“谢谢你。没有说过几次话的学生语无伦次地约你出来你也答应了,还像这样专心地听我说话。教授的确是……”他吞掉即将吐出的某个词又换用别的措辞,“非常优秀的老师。”

“我也希望自己能够配得上这样的赞誉。”

黛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比上一次显得更真挚了一点。

“和教授谈这么长时间的话,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之间的交谈的确不多。”

“啊,是的。不过我想说的是,没料到自己能心平气和地和赤司教授聊这么久。我不太擅长和别人说话,因为觉得这种交际技能掌握起来很麻烦。”

“人与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赤司说,“按你喜欢的做就好——不过拓展下交际面也有必要。黛同学似乎是比较……独来独往。”他找出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形容。

“别像这样露出‘你确实是没朋友’的表情边点头啊。”黛这样说,不过他的语气很轻松,证明只是一个玩笑。

“我做的很露骨吗?”赤司于是也笑着问。

“而且教授又不是那种会态度热情地主动同人打成一片的类型。平时对学生也是,虽然沟通时很温和,但像今天这样聊天总觉得很难想象。我能说句实话吗?……有时候会感觉教授对人怀有防备。说防备也许有点过头。就是给人‘无法跨过界限’的那种感觉……我还是说得有点过头了?”

注意到赤司表情变化的黛神色间略带尴尬。

赤司摇头道:“不,并没有。听到这种评价反而觉得很新奇。今后我会尽量改善这一点。”

“不改善也无所谓,”黛半开玩笑般说,“可能正是这点比较吸引女生也不一定。教授在女生中的人气很高啊,即使是我也听说过。私下里好像称呼教授为‘赤司大人’?”

“……这样啊。”

“所以说——”

 

 

谈话终于到了尾声,两个人从长椅上站起身来。作了最后的道别,黛忽然转过身来仔细盯着赤司。接着他难得用郑重的语气说:“上次的事,不好意思。”

乍一听到这句话的赤司还有些疑惑,当然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于是他也郑重地说:“没什么。”

黛点了点头,又很轻地笑了笑。他便转身走了。

这一夜月光很好。他笑了多次,赤司也是。在云层和大地之间,夜风不断吹着。赤司行走在风里。他走远了。

 

 

 

04

 

这之后赤司照常研究授课,生活并不见什么特别的变化。黛也照例每节都来听他的课,以和淡定表情完全不相符的狂乱手速记着笔记——其实赤司很想知道黛究竟都在笔记上写些什么。他认为自己的课似乎不需要如此巨大的文字处理量。

又有两三次黛来向赤司请教问题,于是教授也耐心地一一指点。中间会掺有几句比起旁人更加亲近的对话,同样也是点到即止。从某个角度来说,‘无法跨过界限’的形容对他们两个人似乎都很适用。

赤司不是善于嘘寒问暖的人,黛更不是,他们的谈话因此持久地徘徊在礼貌的边际。但和黛聊天时,赤司的态度的确要比和别人聊天更加轻松。随口而出的吐槽、无意的玩笑、更容易放松的心情。

这的确是他给予这位学生的,微小的特权。

 

 

 

 

 

——他可能站了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或者更久。累积起来的时长或许十分可观。

 

 

总之,当赤司的手轻轻拍上黛的肩膀的时候,对方维持着倚靠便利店外墙发呆的姿势看上去已经很久。

这一回赤司闻到了酒气,虽然两个人的距离仅仅比之前更近了一点。看上去他喝得不少,脸上有一丝酡红。他呆呆地盯着赤司,努力从因酒精而变得涣散的视网膜成像中辨认对方的脸。

令人感动的是他的努力最终迎来了成功。

“赤司……嗝。赤司教授好。”

“喝酒了?”

赤司明知故问。

“喝醉了。”黛诚实地说。诚实得完全不像个醉汉。

“真聪明。要是能老老实实回家躺下来睡觉就更聪明了。怎么喝成这样?”

“社团聚会。”黛说,看来他现在的状态没办法支撑自己说出一个长而完整的句子,“不去不行。很吵。喝多了。”

仿佛是小学生的造句游戏一样的表达方式。

“什么社团?”赤司好奇地问。

“篮球啊。当然是篮球。还有、还有什么啊。”

被醉汉用严厉的眼神责怪的赤司有些哭笑不得。同时这个答案也勾起了他许多美好的回忆。篮球吗。他眯起眼睛,短暂地回想当初和伙伴们在球场上互相追逐的经历。即使是多年以后,那些快乐依旧鲜活如初。

 

 

所以他晚了几秒才注意到现在黛和他之间的姿势——喝醉的男生抱住赤司,把头低下来埋在他肩膀上。

 

 

第一反应当然是僵硬。赤司已经很久不曾与人这样亲密接触过,除去某些不得不为之的礼节。

但僵硬感奇妙地很快便消失。或许是因为拥抱他的人实际上很老实,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呼吸一阵阵地吹拂在赤司的肩膀上。

“黛同学。”赤司轻声呼唤道。

抱着他的人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听到一声闷着的“嗯”,赤司会以为他已经这样站着睡着了。

“可以放开我吗?”

“想跳舞。”

“想跳……想跳舞是什么?”

“就是想跳舞。”男生带着鼻音说。

光看黛平时清醒时的状态,赤司即使是穷尽自己的想象力也无法猜到黛会说出这种台词。

“你会跳舞?”

他更不会猜到的是自己居然还有闲心配合对方。

男生努力思考赤司投给他的问题,半晌后斩钉截铁地说:“跳舞啊。当然不会。”

“……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会吗?会的话,来教我啊。嗝。”

“我来吗?”

“你是老师啊。什么都、都会的吧。”

“老师也不能什么都教给学生。”

“真小气。谴责你。”

这种话是怎么回事。赤司突然间难以遏制自己发笑的欲望。他真的笑了出来,连肩膀都不禁为之颤抖。黛维持着环抱他的姿势抬起头,迷茫地盯着笑得停不下来的赤司。有经过的路人不可思议地望着这对组合。

 

“好啊。”

赤司在脸上残存的笑意消失殆尽前说,“我来教你跳舞。”

 

 

他和黛之中至少有一个人疯了。鉴于无辜的醉汉缺乏足够的判断能力,那发疯的人无疑就只有赤司自己。

带着这样的念头赤司教黛如何调整姿势。

“像这样——手放下去——好的。”

“现在跟着我来踏步,”教授接着进一步传授经验,“看我怎么……”

“我比你高。”男生说。

赤司举起的手暂时停留在半空中。

“我比你高。为什么要、跟着你跳?”

“因为我是老师,什么都会,就像你几分钟前夸过我的那样。”赤司回答。他实际上知道对方究竟想说什么。

“很不容易啊。”黛口气懊恼地说。

“什么?”

“好不容易才长得比你高……”

 

 

 

喃喃自语的男生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就这样一头栽倒在赤司怀里。他安心地、惬意地睡了过去。赤司抱着已然沉入梦乡的黛,啼笑皆非。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仅仅让手背在对方的头发上滑过。

 

 

 

05

 

“那个……”

原本睡眼惺忪的黛在看清楚面前的人时顿时睁大眼睛无法置信:“教授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然后他想到了什么一样快速打量了一圈房间,连忙更改了问题:“……不是,为什么我会在你家?”

赤司把放有面包和咖啡杯的托盘搁在床边的柜子上。

 

“睡到这时候应该饿了,不妨先吃点东西。你昨天社团聚会喝得大醉,正好被我碰上。看你睡过去了,不忍心叫醒你,于是就把你带回到我家。”

 

“这样吗……抱歉。给教授添麻烦了。”

黛断断续续地说。他看上去还没有完全接受这样的现实。

“没想到黛同学喝醉了这么有趣。”回想起昨天一幕幕的赤司不禁笑道。

“有趣是指……什么……”

显然感觉到赤司接下来将要说出的内容绝不是自己乐于听到的,黛的声音都变得僵硬起来。

 

 

 

“先是缠着我教你跳舞,然后又突然一头栽倒在我怀里。把你带回来安置在床上,说着‘咦怎么这么软’然后还打了个滚。哦,铺被子的时候又被你拉着衣袖叫了声‘妈妈’。”

 

 

 

赤司每说出一句话,黛眼神中的生机就无可挽回地熄灭一部分。等到赤司的发言完毕时,黛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已经完全丧失了求生欲的感觉。这可能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想要选择自杀的一刻——看着他变了又变、最终变无可变的神情,赤司不禁这样想。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黛像一台坏掉的复读机,没完没了地吐出重复的台词。

 

“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赤司含笑回答。

可是我全部都放在心上啊!——黛的眼神分明在这样说。

 

“现在几点了?”他好不容易从这种崩溃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问。

赤司报出时间,黛“啊”了一声后小声说:“那还好。”

“今天有什么其他安排吗?”

注意到得到答案后的男生露出一副“还赶得上”的表情,赤司轻声问。

“嗯,有社团活动。晚上还要打工。”

黛先认真说了句谢谢,接着抓过面包咬下一口,慢慢地咀嚼起来。

 

“现在在打工吗?”

捕捉到重点的赤司问。顾忌到对方的自尊心,他没有把本应连在一起的下一个问题说出口:那么,是资金上有问题?

当然,在课余时间选择打工的学生比比皆是,劳动强度和薪酬也各有不同,这也不能说明黛此时的生活会如何贫困潦倒。但他并没有忘记对方所说的父母选择离婚这件事。

黛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尚未出口的疑问。

“没有教授想象的那么惨,”他咬着面包平静地说,“虽然两个人分开了,但家里供给的生活费还是和以前一样。因为之前成绩还可以,也申到了奖学金,金钱上还是挺充裕的……不过既然到这种地步了,那自己也改变下比较好。习惯了之后觉得这种生活也不赖。”

“有困难的话,请联系我。”

说出这段话的男生神色淡定,对视时眼神也没有躲闪,凭赤司的直觉判断面前的学生并不是在说谎。但他还是口气慎重地加上了这一句。

男生沉默地消灭完整个面包,望着赤司踌躇片刻后说:“……我会的。”

 

 

接下来同样要出门的赤司和黛并肩走在路上。在他们于分岔路口的两端各择去路之前,赤司开玩笑地说:“下次再教黛同学跳舞吧。”

“……那个,教授能忘掉这句话吗。当时喝的太多了。”

“可我觉得很有意思。并不是讽刺。”

面对赤司的这种态度时黛眼神中的窘迫要比那天晚上的星星更多。

他感到无力般稍稍低下头,说:

 

“……但这种事情还是免了。”

 

赤司像是享受他的这种窘迫一样加深微笑的弧度。

 

 

 

几天后黛去办公室找他,来的时间不巧,只得站在提前去请教问题的女生包围圈之外。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望着窗外面色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得到解答和交流的女生们尽数离开、人群散尽都没有发现。

“黛同学。”

赤司手中握持的笔轻轻点在桌子上。

被呼唤名字的人适才如梦初醒。

解答问题的流程之外,他们之间通常会延伸出一段无关的短小对话,这次也是一样。话题是怎么拐到这上面的呢——奇怪的是即使对话不长,回想起来却总是缺失了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上一次黛同学的某句话让我很在意。”

“是喝醉状态下说的吗。还是请教授尽快忘掉,都是胡话也没有让人在意的价值……”

“你说的是‘好不容易才长得比我高’……我听了有点吃惊。所以想问一句——我们在这之前见过吗?”

 

“没有。”

黛果断地回答。

在给出这样当机立断的否定答复时他的嘴抿了起来,像一半附带着注释内容,却又欲言又止的括号。

 

 

 

06

 

远远望去的那一眼就使得赤司隐约感觉有些熟悉。但那个高而瘦的身影一晃就闪入货架之后,就此如滴水入海,痕迹难寻。赤司暂且搁置寻找对方的念头。

到了收银台前他们才意外重逢。正是高峰时分,推着购物车的人们排起长长的队。从赤司的角度看过去,黛推车中的内容一览无余,共有泡面泡面泡面泡面和泡面,直教观者皱眉。正在低头玩手机的男生对身后教授投来的视线浑然不觉,手指正在屏幕上飞速地点击,多半是在玩手游。

赤司按兵不动,直到黛手上的动作一时停下,他有时间抬起头打量一眼前方,象征本局游戏结束时——他才轻声喊道:“黛同学。”

握着手机男生稍稍愣了愣,接着转过身。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

赤司说。黛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在家就吃这些东西?”

在黛确认把体积可观的泡面家族安置在后备箱中之后,关上后备箱门的赤司出声问。

“……有时候懒得做饭。”

“那也可以去买现成的便当。只有泡面,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能吃得饱吗?”

赤司绕到前面,拉开车门后在驾驶席上坐好,看着黛拉开另一侧车门迈腿进来坐上副驾驶席。他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才有余裕回答赤司的问题。黛显然对“这个年纪的男生”这种评价感到有些困惑,小声地说:“这个年纪是……而且我的饭量也不是很大。啊,麻烦教授了。”后一句很快转作对搭车的道谢。

“没关系。”赤司注视着前方说,“正好顺路,可以载你一程。今天有社团活动?”

黛的薄外套里面穿着球衣,看起来一副刚从球场上下来的模样。

“是。”

“训练辛苦吗?”

 

 

“现在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话说,赤司教授现在应该没时间经常打球了吧。”

 

 

赤司瞥了一眼邻座的黛。

“嗯,有时间的话偶尔才会放松一下。不过这件事我似乎没有在课堂上提过?”

“我当时在高中篮球月刊上看到许多关于教授的报道。现在说起称号还有印象。‘奇迹的世代’……对吧?”

听到答案的赤司首先因有所思而失笑,继而想到某个问题,忍不住又问:“但你那时应该——”

“是在读中学。但是受到同学的影响,对高中篮球也有所耳闻。虽然那时候教授已经升上了大学,但了解了一部分比赛之后就变得有些着迷,到后来自己也加入了篮球部。”黛迟疑着补上后半句,“……大概也算受到教授的影响。”

手握方向盘的赤司静静地露出笑容。

“这么说让我感到很荣幸。”

黛把头转向车窗外,从他下意识直起身体、再空口咳嗽一声的肢体语言看,这一动作大概率是出于不好意思的困窘。

“说起来,”他企图快速地把话题引向其他方向——赤司并不打算揭穿他的行径——地问,
“当年和赤司教授你同属‘奇迹的世代’中的伙伴,应该有人现在已经是职业球员了吧?”

“嗯,现在他出战的球赛我还会关注。”

“如果教授去做球员的话应该也会成绩斐然。”

“当初真的曾经有过走上职业道路的打算,”因黛无心的感叹而回想起旧事的赤司微微眯起眼睛,“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实现。倒也不至于能称作遗憾,只是有时候也会生出‘说不定那样也不错’的想法。”

 

“担任老师的教授做得也很出色不是吗?”黛看着窗外,声音平缓,“优秀的人在哪里都能找到舞台。”

 

“这么直接的夸奖啊。”

读出赤司语气中的调侃气息的黛撑起手肘回望他。

“不像是我会说的吗?”

“所以才觉得很稀罕。我就慎重地收下了。就是这里吗?”意识到他们正在驶进目的地的赤司注视着眼前的景色发问。

 

轿车在公寓大楼前停下。赤司打算帮助黛从后备箱中请出泡面家族(他怀疑这些泡面会自行膨胀,因为赤司总觉得比起处于购物车时的状态,现在的泡面看起来变得更多了),而后者则客气地拒绝。

拖着显眼购物袋的黛同赤司告别,并问赤司是否要上去坐坐。每次谈话一进入到这种客套话连击的阶段黛的对话热情就会大大降低,正如此刻。

“这之后还有事,所以今天不行。日后有时间的话会来拜访。”

黛点了点头,空出来的一只手插进裤兜。他又重复了一句谢谢。

 

“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打球。”赤司口气温和地提议。

黛睁大眼睛,然后露出笑容。

“好。”

 

直到目送黛踏入公寓大门赤司才调转车头开走。用“新奇”来评价过于夸张,但对他来说这的确算是非常稀少的体验。他通常总和学生们相处融洽,融洽的范围限定于校园内。而从学习延展出去的其他内容,他并不是十分关心,包括饮食、睡眠和社团活动。

打破这个惯例很难吗?

好像也不难。

 

他不再想这些问题,开始专心驾驶。

 

 

07

 

仅仅隔了一周,重新站上讲台倒使赤司生出一种陌生感。

 

这种感受的催生器一半是台下学生的反应。当走进教室的学生发现他们的教授重新又站在讲台上时,露出的表情半是惊讶半是好奇,而且还有种让人琢磨不出的异样情绪。

对仅仅一周没见到的老师来说,这样的反应未免也太过激烈。赤司并没有擅自认定这是久别重逢后的感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学生对自己的感受无疑已经突破喜爱而到达疯狂的境地了。

赤司的授课就在这种被异样情绪笼罩下的气氛中进行。看起来每个学生的脸上都暗藏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他们之间流动传递,唯独赤司被排斥在外。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坐在老地方的黛。他今天没有像之前那样疯狂记笔记。他很安静。

 

 

下课之后有女生围上来确认下周的讲座事宜,赤司也配合地一一加以说明。这中间学生们差不多已经三三两两结伴散尽,晚饭前这间教室暂时没有其他的课程安排,于是愈来愈空空荡荡。

而向他提问的女生也被证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她刚奔出去就迫不及待地和不知藏在哪里的朋友分享自己的发现:“没有!都没有!我可是仔细确认过了!”

没有什么?确认什么?

赤司对此一无所知。

傍晚的阳光像花期将过的花朵一样逐渐接近萎谢。赤司感觉自己正面对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他专属的、沉默寡言的解谜人此时正收起手机,把笔记塞进书包,从座位上起身,穿过空空荡荡的教室。经过讲台时他向赤司问好。

“我不在的一周里发生过什么吗?”

赤司问黛。

“这倒没有……”

“看起来同学们好像都对某个问题很好奇。”

 

黛慷慨地向他揭开谜底。

 

 

“大家以为教授请假一周是结婚去了。”

 

 

这感觉就像从头上洒下了漫天遍野的花瓣雨,而你捉了半天居然连一瓣都未能得手。完全没能预料到这种情况的赤司睁大眼睛。

“怎么会有这种流言。我只是因为老家本宅的事情请假一周回去处理。”

“就在上一周,文学部的桃井教授也请了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件事会被编织到一起……反正当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变成‘赤司教授要和桃井教授去海外度蜜月’这种奇幻版本了。顺带一提应该还有别的不同版本,不过这种东西也不会有人特意考证就是……”

得知真相的赤司啼笑皆非。

“虽然我和桃井的确相熟,但大家的想象力未免也太过丰富。”

“可能只是想开你们两个人的玩笑而已。”

“连我本人听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这个玩笑编的还挺成功的嘛。”

 

收拾完毕的赤司于是和黛一起走出教室。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夕阳金红的色泽映照进来,有一种奇异的透明感。

“要一起吃晚饭吗?”赤司随口问道。

“是指现在?”黛的态度却有些迟疑。

赤司误解了他犹豫态度的来源:“在学校附近的店吃就可以。”

“不是这个问题。我晚上还有打工所以要先走一步。”

“那晚饭呢?”

“打工结束后随便吃点什么就行,”黛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没那么饿——”

赤司的手指强而有力地抓住他的胳膊。感受到从手臂上传来的力度的黛惊讶地抬起头与之对视。

“你打工的地址,”赤司用令人难以拒绝作答的口吻问,“离这里有多远?”

 

 

 

“这里就是。”

黛出声提示。赤司与此同时便将车缓缓移向路边停下。在户外灯的照射下,书店的外墙像闪着银白色的光。有结伴而行的女生穿过自动打开的大门走进书店。

“新开的分店?”

“嗯。现在慢慢也变得有人气了。”隔着车窗玻璃望着书店大门的黛说。

“顾客在增加吗?”

“比起之前是。工作量也在增加。”

“时间还没到,可以过一会儿再下车。以后还是吃过晚饭再来打工。”赤司耐着性子叮嘱他。

“我尽量……”

他得到的仅仅是这样听上去就不靠谱的承诺。

“如果时间来不及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

 

出乎赤司意料的是黛对于这句允诺表现出的态度。他脸上的神色从惊讶换到迷茫再换到漠然。

 

“这样不是太麻烦教授你了吗。”

“送走你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了。离这里也还不远。”

 

黛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吗?”

 

男生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脚。他的声音像穿越了一整辆车的黑暗一样浮上来。

“……没必要对我这么好吧。”

“虽然教授对其他学生也很温和,但并没有表现出对其中某个人格外亲近。论成绩我并不是最出色的那一群,但是对我的态度好像却有些特别。这么做的原因是……同情我吗?”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坐在座位上的男生转过头来盯着赤司。

一时之间没能及时对这个问题作出反应的赤司愣在原地。然后他笑了,只是客气而勉强的那种微笑。

 

“这样唐突别人的心意——”他说。

“你真是、太傲慢了。”

 

 

“我很感谢教授。”黛有意避开赤司语调中隐含的怒意一样自言自语,“不擅长与人交往、也认为同别人打交道很麻烦,所以还是保持一个人的状态最快乐。因为存在感薄弱没几个人能记得住,到现在也没有所谓的亲密朋友,但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便之处。能让我自由自在最好。”

赤司没有将他的话从中打断。他静静聆听对方的发言。

“所以我对教授……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不,其实原本也……只是我自己大惊小怪。说的恶心点可能是不太适应这种温柔。”

“你感到很困扰吗?”

“怎么会。但是……”

“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教授这么做的动机是出于同情我就感到烦躁。虽然我也没有说出这种话的立场。”

 

赤司握住他的手。他温暖的掌心贴在对方冰冷的手背上。黛的手轻微地挣扎了一下,然后被赤司重新按住。他放弃了。

 

“不是同情。”赤司说,“而是……”

他发觉自己无法填上这句话的空白。

 

 

 

 

08

 

一般说来,当期末考试逼近的时候,师生关系通常会变得越来越和谐,越来越融洽。推动这种发展的最大动力则来自于学生一方。

 

 

 

“真希望能拿到好成绩啊~”

面对这样紧握双手认真许(给赤司看的)愿的女生时,赤司通常会笑笑说:“如果平时认真学习的话一定没有问题。”

“挂科真是太痛苦了。”

面对这样走感伤路线打动人心的男生时,赤司通常也会笑笑说:“所以更应该明白平时认真学习的重要性。”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在他这里打师生温情牌企图抬高平时成绩的可能性是零。

 

 

“真希望一觉醒来就考完试了。”

——至于面对这种发出自暴自弃宣言的学生时,就又是另一回事。

 

 

“考试准备的怎么样?”

驾驶席上的赤司问。他身边的黛小声打了个哈欠。

“还可以。”

“语气听起来很有自信。”

“因为要努力拿到奖学金,所以还不能放弃……但每次考试月都累得要死。”

“今天还要打工?”

“是最后一次了,之前和店长请了假。他人还不错,很痛快地答应了。”

“这样么。考完试可以好好休息几天。”

“说起来下学期就没有赤司教授的课了。”

“就算是别的老师也不能偷懒。”

“这个我当然知道……哦,到了。”

打开车门下车前黛转过头说:“谢谢。”

赤司坐在驾驶席上,目送背着单肩包的男生跟在其他顾客身后穿过书店自动门。已经对这趟旅程习以为常的司机先生盯着唯一一个乘客的背影,直到那个身影从他的追踪范围内完全消失才收回目光。

 

右手似乎还残存着当天晚上握住黛时的触感。

不是同情。

不是出于同情又想接近对方、对他温柔。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呢。

 

 

 

 

 

09

 

 

“终于又活过来了。”

 

长假开始后的第五天,赤司收到了黛的消息。他看清楚内容时不禁哑然失笑,在内心暗自揣测对方的假期前四天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可以的话,一起出来打球怎么样?”

黛的回应来得很快。

“教授有时间吗?”

“今天没有其他的预定事项。如果能出来的话约在下午就行。”

 

他们在约定的时间碰头,痛快地打了一场球。对赤司来说是久违的体验,中学时的伙伴们现在各有事业,隔一段时间相聚都颇为不易;他自己平时工作又繁忙,像这样重新奔跑在球场上冲刺与跳跃的机会并不很多。

“果然还是教授赢了。”

黛宣布,并在地上坐下来休息。赤司在他身边坐下。

“你打得也很好。”

“不用这么客气地安慰我。我还是很清楚自己的水平。”黛专注地盯着赤司的侧脸,忽然小声说,“……明明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感觉还是……”

对上赤司疑惑的眼神,自知失言的黛马上住口。

“刚才是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明明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是这么说的吧。到底指的是什么?”

 

“我没有……”

“即使上一次这样问的时候并没有得到真实答案我也还是想再问一遍。我们之前,是不是曾经见过?”

黛反而像是因为这句话而变得泄气。他眯起眼睛望着赤司。

“这么问我……你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印象了吗。”

“抱歉。”

“算了。那我给个提示吧。按时间算,应该是在你高二那年的IH之前一段时间的事。但过去这么多年了反正也记不清了——”

赤司蹙起眉头思索片刻。终于在脑内记忆中搜索一个选项的他怔怔地看着黛的脸。

“你是……那个听不见的小孩吗?”

 

“……哈?”

 

 

 

 

 

赤司隐约记得那的确是在IH之前的事。

 

在自动售货机买了饮料的赤司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注意到了树荫下一动不动地站着的小男孩。

从相貌和个头判断应该是小学生,奇怪的是在这种酷暑的天气里他的上身还穿着长袖衬衫。他呆呆地站在那,注视着旁边的草丛。赤司打量了一圈四周,并不见类似他家长或玩伴之类的人。

 

“小弟弟,”走上前的赤司蹲下来温和地问,“你和家人走散了吗?”

小男孩默默地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是一个人在这里玩吗?”

小男孩还是毫无反应。

 

赤司又试着问了几个相关问题,还是没能从这个沉默的小家伙嘴里得到任何答案。他突然想到了某个可能性。这孩子会不会是……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他尝试着想打出手语,但他对这门语言知之甚少,最终能拼凑出的也只是毫无意义的单字。结束手语练习的赤司注意到小男孩手里攥着一个纸条,他努力作出手势,把纸条从他那里拿了过来。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赤司比划着手势问:“你是要去这里吗?”

小男孩终于点了点头。

心中长舒一口气的赤司便接着告诉他:“我来带你去。”

他给队友打了电话说明情况,便拉住小男孩的手打算带他去目的地。注意到男孩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手机的红色挂饰上时,赤司主动把它解下来递给男孩。男孩盯着挂饰上的字母发呆。

“这是我的名字……啊,忘记你听不见了。”

男孩抬起头看向赤司身上的球衣。

他突然比出了一个“4”的手势。

“你是好奇这个衣服吗?”

赤司做出手势,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反应后笑着说:“这是球衣。”他模仿着拍击篮球的姿态接着说:“在打篮球时会穿的。”

——说不定等到你长大的时候,我们还能一起打篮球呢。

 

他依稀记得当时牵着男孩走在路上的自己曾经这么说过。

 

 

 

 

现在的确实现了。他真的和自己的这位学生一起打球。但……

 

“我一直以为那个孩子是听不见或者不会说话。所以根本无法把你和他联想在一起。”

“我只是觉得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很不好意思……”

 

黛老实地交代了事情的起因。本来能很快到达目的地的他贪图新鲜四处乱逛,结果终于把自己逛到了不知所在何处的地步。被赤司提问后觉得很丢脸所以索性不说话,“因为感觉自己已经很大了还会犯这种错误,有些傻”。

 

“当时的你只是小学生而已吧?”

“小学生也有自尊心啊。”

 

结果小学生黛被高中生赤司耐心地牵去找目的地。一路上赤司断断续续地说了些关于球队的事,黛于是都记在了心里。

 

“当时我心想这个人好温柔啊所以对他很有好感……等、等一下。别这么看我啊……!”

 

后来黛凭借挂饰上的罗马音字母加上高中篮球月刊的报道锁定了赤司,因为对他的好印象同样选择了篮球。然而赤司在升上大学之后就没有在篮球比赛上再次活跃过。

——直到高三应考生黛在为了选择要报考的学校而搜集资料时,震惊地发现赤司征十郎原来正在这所大学中荣任教授。

 

 

 

“所以选择相关的学校和专业也都是因为我?”

赤司不可思议地问。

“只是一个影响因素而已。”黛的申辩明显可信性不高。

他接着说:“所以之前也试图借着问问题的借口接近教授你……结果忍不住想起旧事,走神得一塌糊涂。”

 

“……原来是这样吗。”

 

“可以尽情地嘲笑我。”

“为什么要嘲笑?”赤司反问,“明明是令人感动的事情。”

“……这个反应还不如嘲笑我……”

赤司按住准备从地上起身的黛的肩膀。

 

“既然这样,我也不妨一道说清楚。”

 

黛惊愕的表情就像赤司刚刚得知的真相一样新鲜。

“什么说清楚……”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赤司说。

听到这句话的黛怔怔地盯着他。

在他下意识摇头否定这句话之前,赤司说完了想说的话:

 

 

“因为一个合格的老师不应该喜欢自己的学生。”

 

 

黛脸红的速度比他说出第一个字的速度要快得多。

“我的成绩……”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应该还算不上教授最得意的那批学生。”

赤司没有说话。他既没有说“这是爱的那种喜欢”,也没有说“比起把你当作学生,更想作为恋人和你相处”。但黛一定都明白。

就像鲸听得懂海,蝴蝶听得懂树,风筝听得懂晴空。该懂的都会懂。好极了。

 

 

“所以,”沉默片刻后的黛说,“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赤司,然后倾斜过身体,飞快地在对方的唇上啄了一下。

接着他说:“现在的确和我有关系了。”

 

 

在揽住黛的肩膀仔细地吻上去之前,赤司贴在他的耳畔悄声说:

 

 

 

 

“仗着我喜欢你就这样胡闹,难道不是太过于狡猾了吗,千寻?”





END




其实这篇赤黛的年龄差显然不符合需要读研读博再加上熬资历才能升到教授的时间……

但毕竟是赤司啊……!请大家姑且当作天才用时比凡人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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